本文为编剧赵冬苓在中国广播电视精品创作大会剧集论坛上的演讲。
大家好。感谢邀请我来做这个主题发言。和在座的各位相比,我实在是太老了,老得已经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但事实上,我仍然保持着很大的工作量,一年365天,基本上全年无休,每天工作五小时,至少一万字,每年写成大概一到两部长剧和一到两部短剧。
比如今天的行程:我上午从济南出发,午饭安排在火车上,到会上做了这个发言以后,晚上返回。
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给大会的主办方省钱,而只是因为,不想耽误明天的工作。
我这么努力,一来是源自于对工作的热爱,二来,我想也许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老了,知道得只争朝夕。
接到大会的邀请,我一直在想讲什么,最后决定谈一谈我对于现实主义创作的理解。
我自写出第一部影视作品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以前还有一些历史题材的作品。近些年,我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创作现实题材。所以,对现实主义的创作有一些自己的心得,在此与大家分享。
使命感很重要
一个作家,应该成为时代的代言人,时代的记录者。
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这一生经历过许多事:六、七岁的时候经历了三年生活困难时期,十二、三岁的时候经历了文革,十五岁上山下乡,后来回城以后又经历了整个改革开放的全过程,直到今天,我们在共同经历着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每每想起这些,我总有种使命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只是商品,它还应该是历史的记录者和见证人。
作家不应该只是随波逐流,不能只是乘势挣些钱谋生,作家应该是清醒的人,在历史的记录上留下些印迹,这是时代对我们的呼唤,也是我们作为作家和艺术创作者的价值之所在。
生活很重要
当年的延安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毛主席就提出文艺工作者要深入生活,深入群众;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再次谈到了深入生活的重要性。
我觉得,生活,对于现实主义创作尤为重要。我今年已经七十一岁,但只要开始一部新的创作,我仍然坚持要去采访。
今年受我们山东省公安厅的邀请,创作一部反映警察生活的电视剧,当时我膝盖半月板撕裂正在治疗当中,刚能行走我就去采访,事先提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要让我爬楼。
但到基层派出所公安局,不爬楼怎么可能?就这样,我拖着一条伤腿爬上爬下,走了五六个公安局和派出所。目前,这部作品正在创作中,平台比较看好。
更重要的是,邀请我去创作的公安部门评价很高。
我的感受是,只要深入生活,总会有新发现,哪怕当日情景不存在了,到事件发生地站一站也会有感觉。
生活,是现实主义创作全部的灵感之源泉、真实之根本,离开生活,创作也将枯竭。
角度很重要
这几年我创作了一些难度比较大、力度也比较大的作品,总会有同行来问我,你不怕审查吗?你怎么敢这样写的?
我的体会是:不能说创作的禁区不存在,但如果自缚手脚,天花板只会越来越低。而你只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角度,会发现创作的空间还够你辗转腾挪。
而且,一个创作者,不应该只在舒适区里写作,如果写作对自己不构成挑战,创作也就没了意义。
我举我自己一个不太成功的作品为例:我曾经写过一部作品,名叫《因法之名》,是写纠正冤错案件的。
大家一听这个题材,就可以想象创作的难度,但这个题材是我自己选的,我对它有兴趣,类似的故事我觉得值得被书写。
它的难度在于它的敏感性:纠正冤错案件当然是好的,但冤错案件是谁造成的?
可以这么说:如果一个案件是冤错案件,那么公检法都曾经犯了错误,而公检法都要参与审查这部作品。
一开始我完全找不到切入点,把自己写崩溃了好几次,并对自己的创作能力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在最困难的时候,最高检一位检察官的话给了我极大的启发。他说,你不要把公检法割裂,好像是今天的公检法在纠正昨天的公检法,公检法是一个整体,今天的公检法是从昨天的公检法发展而来的。
这让我看到了可能:在那样一个时期,之所以有许多冤错案件产生,你不能只归于个人品质,好像有几个坏人在故意整人,在很大程度上,它是我国法律还不健全造成的。
比如,大多数的冤错案件,都产生于1998年以前。为什么是这个年份?因为我国的刑法刑诉法,在1997年进行过大修,1998年生效。在修改以前的刑诉法,对被告人的权利缺乏更多的保护。而在修改以后,冤错案的发生率就大大地降低。
尽管,如果我们把一个错案的产生归为某几个坏蛋,让观众的情绪有更好的宣泄口,可能在商业上会取得更大的成功,但我们还是尊重事实,尊重法律。
全剧没有一个坏人,但错案还是产生了。我们觉得,这样的表达,更为真实和有力量。
这部剧的审查不能说容易,但毕竟还是过了,我想,我们创作者的客观和善意,审查者也看到了。
善意,这个词对现实主义创作很重要。如果你进行现实主义创作,不可能对现实没批评,没批判。
如果你对应该批评批判的地方视而不见,那你就不配称之为现实主义创作。
但如果你在表达这些地方的时候缺乏善意,这很可能是审查难以通过的原因。我们热爱这个国家,热爱这个时代,我们盼着它好,因此对于那些必须来到你笔下的东西,要有客观的表达,要充满善意。
我记得有一次到广电总局,和负责审查的同志交流,谈到了一部剧。在我看来那部尺度很大,对它如何过审充满了好奇,和我交流的同志就谈到了那部剧里的善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个人觉得,如果你对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以及正在发生的历史进程充满了善意,审查者会感受得到,他们也会和作品共情,并尽可能帮你保留更多的东西。
表达很重要
如果我们要进行现实主义创作,那么就应该在作品中有自己的表达,而不能只满足于歌功颂德。
有些东西,你觉得可能无法表达,你可以不写,但来到你笔下的,都应该是真实的,它是你对生活真实的观察和真实的体验,是你真情实感的表达。
如果没有这些,那宁可高高兴兴地写一部纯商品,挣些钱也好。
有些创作者以过审难为理由而回避表达,我觉得这只是偷懒的借口。我的感受是,空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比如我创作的《警察荣誉》,在2022年,近三十万人在豆瓣上打出了8.5分,上上下下都把它当成一部比较成功的主旋律作品。
在其中,处处充满了我们自己的观察、自己的表达。比如,基层派出所工作的困境、情与法的矛盾、对很多不法现象法律没有办法、警察在许多时候只能和稀泥。
警察不再是高大上的英雄,他们追小偷到死胡同里,当小偷掏出刀来的时候,警察不是扑上去,而是转头就走,第二天想个别的办法再抓到他;
主人公奋勇擒拿坏人,得到的不是表扬,而是领导的批评。领导甚至说了很多看上去“政治不正确”的话。
比如:人家一个辅警,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你想让人家把命搭上?
再比如:我宁可天天到禁闭室给你们送饭,也不愿意年年到墓地给你们上坟。
这些台词,写的时候我都捏着一把汗,担心最后留不下来,事实上它都过了,原汁原味地呈现在观众面前,并引起热烈的讨论。
我想,这就是真实的力量,表达的力量。这些台词是从生活中来的,并且符合人情,大家都感受到了。
再以我创作的《父辈的荣耀》为例。这个作品开始是当任务接的。当我到大兴安岭采访的时候,我看到了林业工人的艰苦生活,他们的收入和付出严重不匹配。
很显然,如果我就这样直给地表达的话,一来它很可能过不了审,二来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它没有价值。
我一直找不到切入点,直到我碰到了两棵树:那是两棵曾经并肩长在一起、树龄完全一样的树。
2015年,我国停止商业采伐,在那个地方举行了一个仪式,在这个仪式上,伐倒了其中一棵,并立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最后一棵树。
五年过去,躺下的那棵还保持原样,站着的那棵已经粗了一轮。
这就是深入生活带来的馈赠:在那一刹那,我找到了角度。停止商业采伐,也就意味着我们国家和自然的相处模式与过去有了质的变化,从向自然索取到养护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而这个变化之所以能发生,是以几代林业工人的巨大牺牲为代价的。
林业工人的艰苦生活在这里有了另外的意义,也有了另外的表达方式。
另外,我们在选取素材的时候也做了精心的取舍:我和那些林业工人谈了那么久,我当然知道封闭的、捉襟见肘的生活会给他们带来的局限和某些弱点,但从开始我就决定只写艰苦生活中人性的美好。
这并不是曲意奉承或者为了过审,而是我由衷地觉得,在付出那么大牺牲的一群人面前,我更多地看到的是他们之间相濡以沫的深情和人性的美好。而对他们的弱点,我觉得和他们的牺牲比起来,一个外人任何的批评都是求全责备。
以上就是我这些年创作中的一些体会,不一定正确,但保证真实。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幸运的人,经历过很多事情,自己的兴趣就是自己的职业。年轻的时候写作的想法还很多,现在只为了一件事,就是热爱。为了热爱,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会努力,也期待在座的后来者努力,共同创作出更多的精品力作,记录下这个不凡的时代,让我们的后代在检索这个时代的时候知道,噢,有这样一群记录者。
(文/赵冬苓,中国内地作家、编剧,山东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电影电视剧制作中心影视创作部主任、影视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