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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ron,Pouvez-vous recommander le meilleur plat ici ?(老板,您能给我推荐您这儿最好的菜吗?)”
法国青年一脸真诚地看着老板。老板把头转向了我。
老板姓薛,光头油光发亮,脸上堆满笑意,笑弥勒佛的样子。显然他没有听懂青年的话。他不会说法语。刚才他很热情地和这位法国青年用法语很地道地打了招呼,让青年误认为他精通法语。其实他就会两个词“日安”“再见”。刚才用了一个。
我说,他让你推荐地道山东菜。
老薛说:“辣炒肥肠!”我拿过菜谱,翻到了辣炒肥肠,指给他看。他看看菜单上的照片,立刻摇头。他身边的中国女朋友这时过来帮腔说,法国人不吃猪内脏。
我笑笑没搭话。看来他的女朋友来法国没多久,还不了解法国,其实,法国人很山东,很多牛、猪内脏、下水都被法国人做成了名菜。
老板二话没说,转身下了厨房。一会儿工夫,端上来一盘热腾腾的“辣炒肥肠”。白花花的猪肠配着红绿相间的辣椒,看上去很诱人。
他把盘子往青年跟前一放:“你吃,我不要你的钱。如果不好吃,你把它扔了。”女朋友把老薛的话翻译给他听,青年看看我,又看看女朋友,看我们都笑而不语,大概拗不过老板的热情,做出一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样子,拿起筷子,战战兢兢夹起一小块放在了嘴里。
说实在的,小伙的筷子使得不错。嚼了两口,他忽然两眼放光,看看我们,向老板一伸大拇指,连连点头,接着不由分说,就把一整盘一扫光。女朋友都愣住了。
第二天,忽然接到老薛的电话。他说,昨天的青年又来了,带了6个人,没要别的,每个人一盘“辣炒肥肠”,消灭了。老薛告诉我,这个青年是《费加罗报》的美食专栏记者,和你同行。可惜,老薛没留下联系方式。
其实,我还真是通过法国记者的文章认识老薛和他的山东餐馆的。
海明威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我敢肯定,他的盛宴里肯定没有“酸辣土豆丝”,也不会有“蒜泥茄子”这玩意儿。而没有这几样菜,再好的“盛宴”在我也只是一顿工作餐。
我们这一代人的悲哀就在于,当“山珍海味”只存在字面和传说里的时候,我们吃糠咽菜养“刁”了胃;而当山珍海味成为家常便饭的时候,“吃糠咽菜”这种“最健康”的养生方式又成为我们高攀不起的存在。所以,当我这个山东人拉着行李箱走到这个大陆最西端的时候,惊讶我的不是法国布列塔尼的蓝天白云和太阳雨,而是大蒜的价格。
当第一次在布勒斯特的城市集市上,看到蒜农卖蒜时,我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丑陋”的山东人的习惯终于有了背书的可能,在这个以咖啡当饮料的国度也有吃大蒜的习惯,这可有点打了某些人的脸了。
惊的是这蒜的价格,一公斤蒜要60多法郎。要知道我刚刚拉着行李离开的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一辫蒜,少说也有一公斤吧,才一块五毛人民币。去看看猪肉、牛肉的价格,倒是比蒜还便宜许多。那时摸着瘪瘪的口袋,在小摊面前徘徊良久,反复问自己:蒜是非吃不可的吗?最后还是狠狠心,买了两头。有蒜,有了土豆、有了茄子,能自己炒个酸辣土豆丝,拌个蒜泥茄子,拍个黄瓜,这才让这个庄户胃的异乡感中和了不少。
刚来法国,囊中羞涩,是不敢有去餐馆这一非分之想的。偶尔去,那也基本是法餐馆或者土耳其餐馆。法国人做菜,倒是十分讲究,但不是煮得稀烂就是生吃,绝不会有炒这个概念的。有时嘴馋了,就拿出在山东工作时和朋友聚会的照片来端详,人就忽略了,只看那桌上的菜,以达望梅止渴效果。
等来到巴黎,中国餐馆多了起来,一般是法国化了的快餐,讲究点的就是粤菜。我即使在国内,也很少吃粤菜,那时候北方也很少粤菜馆。但吃中餐,一般要比当地餐贵一些的。比如法国餐里,面包是伴餐,是免费的,但中餐没有,米饭是要付费的。法国餐一个套餐可能十几欧元就可以了。但中餐点菜,两个菜,一碗饭,就是二十几欧元了。对于我这个穷学生来说,是不太划算的。
我对法国的“棍子面包”一见钟情,烤得脆脆的外面,有一点咸味,既有点像山东的火烧,也像烤馒头,十分对我胃口。有次有个做生意的朋友请我去吃蜗牛,蜗牛只有12个,我吃了人家几盘子的面包。吃得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服务生见状,直接拿了一整根面包切成块给我端上来了。
工作后,发现单位发的唯一“福利”就是“餐券”。第一次在巴黎坐地铁时,就遇到讨饭的。七七八八说一大通,就是自己怎么遇到困难了,没有工作,流浪了几天了,让好心人给点钢镚。其中还说到一个词就是如果不给钱,给张“ticket restaurant”也行。我就不理解,ticket是票券的意思,restaurant是餐馆的意思,但这连起来就不明白了:难道法国餐馆还发餐券?
直到工作了,我才恍然大悟。果然是有餐馆餐券。不过这餐券不是餐馆发的,是公司老板发的,和中国的工作单位的福利餐券是一样的,不过,这个是可以在法国任何的餐馆里吃饭当钱用的。
原来,法国规定,公司里要有食堂,办不了食堂的,就去购买餐券,作为工作餐的补助。这个餐券法国有统一管理的机构,由各个公司根据各自的情况去购买,由公司和员工各付一半的钱,国家给予公司税收方面的优惠。对于使用也有规定,一般是在工作日的中午使用,每人每次不超过两张。但这个规定餐馆不是很在意。为了招揽生意,一般餐馆早上、晚上也都可以接受,而且也不管你给多少张了。
我们单位就是没有职工食堂的那种,于是每个月就有了22张餐券。手里有了餐券,虽然面额很小,也是要花掉的。因此,就关心上餐馆的事了。
一次坐地铁,看到座位上有之前旅客留下的一份免费的巴黎13区政府编辑出版的期刊,随手拿过来翻了一下。巴黎13区是巴黎最著名的华人居住区域,虽然不像英国、美国那样,全部是华人,但住户、商户都是巴黎最多的,一般大家都认为这就是巴黎的“唐人街”了。
杂志的最后,有对区内餐馆、商家的推荐,其中有一个叫“Délices du Shandong(山东美食)”的餐馆引起了我的注意,文章说,这里有巴黎最好的山东菜。这倒引起我的好奇了。巴黎会有地道的山东菜餐馆?
刚来法国,在大学课堂上“法国文明”课时,一次老师讲到美食,她说,最好的是法餐,其次是土耳其餐,中餐可以排第三。我当时就震惊了。我立刻就举手提问:凭啥?她振振有词,法餐已经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做法考究,是世界上公认的,中餐的味道也不错,但是就那么几样,做法也单一。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我问:您去过中国吗?她摇摇头:我没有去过中国,但我们的城市也有中餐馆啊!春卷的味道不错。我无语了。凭一家半路出家的快餐店就能定义中餐,您也是真敢啊。我想我给她普及满汉全席、八大菜系、南北风味等常识也是枉然。真的,这去哪儿找去?
法国人不吝词语推荐山东餐馆,但是依他们的见识,我也是半信半疑。我拿着杂志,照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倒是不难找,离地铁站不远,就在大道边上,远远就看见“山东小馆”几个汉字。名字起得很谦虚,可是贴在门上的广告语却不小:“正宗鲁菜,独家经营”。这话说的。还有两行法文字被置于门楣上,翻译成中文就是“山东菜,中国菜系难以逾越的巅峰。”敢情你这里就是餐馆里的天花板了呗。
餐馆店面不大,贴了几幅字画,还有一幅青岛栈桥的风景画,中间的顶梁柱上,有一个红红的“家”字,红桌子,红椅子,氛围还是蛮不错的。跑堂的是个姑娘,长得可人。过来一打招呼,一口青岛腔:“你吃生(什)么?”我随口点了“醋溜土豆丝”“葱烧海参”“辣炒肥肠”“拌猪头肉”几个菜,要了两个馒头。这些都是我第一次在法国看到。姑娘问我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我说上上看。心里想主要是看这菜咋样。
姑娘到厨房送单,一个光头、穿着白色的厨师服的人笑哈哈过来了。“我一看单子,就知道是山东老乡来了。我是青岛的。”他既是主厨,也是老板,微笑着和我握手。我顿时有一种亲切感。“我先给你弄菜,我们一会儿拉呱。”
等打发完一拨客人,老板拎了两瓶青岛啤酒过来。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瓶的青岛啤酒,以前只见过330毫升的。“我这里只卖青岛啤酒。”他说他姓薛,让我叫他老薛。
我问他,这么大年纪,法语在哪里学的?他笑笑,他不会法语,里里外外都靠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他们都是商学院毕业的。我说你知道你外面的广告语法语是什么意思吗?他说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一愣。他说,法国人已经来求证过了。说着递给我一张报纸的复印件。他指着门口说,原件贴在门上了,是法国客人给我带过来的,说是写我的。
这是前不久出版的法文报纸《美食家》,上面登了一个叫让-皮埃尔的人的文章。让-皮埃尔是一个疯狂喜爱美食的法国人。文章叙述他为了大吃一顿不惜穿过巴黎整个市区;曾经花好几个假期泡在越南河内西北郊研究那里的饮食。一天,他接连给他的记者朋友发短信,说在巴黎13区发现了一个“新大陆”:厨师、服务生、饭菜都十分有趣,而且号称是“山东菜,中国菜系难以逾越的巅峰”,要大家一起来品尝。大家拗不过他,同时也因为十分好奇,便结队赶到他所说的饭馆。经现场验证,他们的结论是:那句广告语“是真的”。老薛说,我一直也没有找到写这篇文章的人。
我成了这里的常客。不仅仅是这里的饭菜对胃口,还有因为这样的饭食而聚起来的人,确实有回家之感。
法兰西艺术学院院士朱德群、法兰西文学院院士程抱一,这些平时想采访很难约到,在这里就常遇到。朱老虽是徐州人,但也称自己作山东老乡,长了个山东胃。程抱一出生在山东济南,那是地道的老乡。虽然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法国,可是还是惦念家乡的口味,时不时就来打一下牙祭。
法国前驻华大使毛磊也是这里的常客。法国第一任教育部汉语总督学白乐桑更成为老薛的知心人。如果你在店门口看到一大帮法国孩子在门口等着吃饭,那肯定不知道是外省哪个城市的汉语老师带孩子们来体验地道中国菜了,他们都是因为在巴黎举行全国汉语老师大会时,被白乐桑教授带来过。因此,在带学生从外地到巴黎来游学时,山东小馆是必打卡之地。你也会经常看到一帮外国人在那里围着“侃大山”,这些基本是法国有名的汉学家。
很多人建议老薛找一个大一点的餐馆,每次订不上位,也是挺恼人的。其实在法国进行餐馆扩大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后来,直接导致老薛下决心找个大型餐馆是2010年巴黎承办第18届世界羽毛球锦标赛后。
那次比赛中,中国羽毛球队包揽全部五枚金牌,这是历史上中国第二次包揽金牌。为了犒赏运动员,领队带大家来山东小馆吃面。当天正值大雨,屋里坐不下,世界冠军们站着吃了一碗面。老薛有点心疼。
后来,老薛在离原餐馆不远处找到一处铺面,有150多个座位。白乐桑给起的法语名是“孔子故乡”,中文名叫“老山东”。这里就像是老舍写的《茶馆》,能见识大千世界。我遇到一些商界大鳄,他们从遥远的外地来,就为在这里吃上一餐。这里也是运动员们的所爱。乒乓球运动员张继科、田径运动员苏炳添等都是座上宾。还有成群结队而来的,不过不用再像羽毛球运动员那样淋雨了。
其实这个时候巴黎的各色中国餐馆也多起来。中国的开放让法国人见识了真正的中餐后,越来越不满足于原来的餐饮水平了,这给中餐的红火有了个大环境。国内来的各色人等也多了,他们的胃口更刁。但是,老薛的餐馆还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因为,作为一个餐馆,吸引你的最初总是饭菜,但能留住你的就不仅仅是饭菜。
对于我,在这里常常遇到家乡来人,又吃着家乡的饭菜,周围是少有的中国文化氛围,便直把他乡作故乡了。
(文/黄冠杰,旅法作家、诗人、记者)
(来源:一食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