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放爆竹,是儿时最快乐的事情,也是一年中最深刻的记忆。然而,这种快乐已经失去很多很多年了。
今年和亲友在暖如盛夏的海南清水湾过年,又听到了彻夜的爆竹声,看到了璀璨斑斓的美丽烟花。
今年清水湾的烟花爆竹,一是品类多,有震耳欲聋高响的,有火光灿烂美丽的,有持续燃放不断的,有划出长空流星雨般的;二是时间长,从除夕开始到大年初五,每晚都有燃放,大家好像是在较劲似的,放的时间越来越长,放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每晚都在露台上,看四面八方的烟花爆竹的燃放竞秀。
有人说烟花爆竹是年味,是快乐,是一种情绪快感的释放。向过去告别致敬,对未来期待憧憬,生活的难易似乎都能在这一声声噼里啪啦的具体瞬间里消解,这是生活最真实的质感。细细考究,最早的爆竹燃放却是起源于人们对自然的恐惧和无奈。
爆竹在中国有几千年的历史了。起初是人们燃烧火把、竹杖壮胆,以消除对长夜的恐惧,特别是防止野兽的攻击。后来,有了芒硝火药,制作名目繁多的烟花就方便多了。过年,是人们快乐的一个节点,烟花爆竹又有了驱除晦气、营造年味气氛的功能。
我对儿时过年的记忆,就是放爆竹、穿新衣、吃年饭。
那时,年集是最繁荣的商流场景。每年腊月初八之后,各个年集就热闹起来,而最热闹的要数爆竹市场。摊主会摆上自己最好的产品,有十响的、二十响的、五十响的、一百响的。多数摊主还会不停地燃放一小段,以显示自己的爆竹质量好响声大,招揽人们围观购买。我对过年穿新衣没有多少期许,但放鞭炮每年只有一次,就成了过年最大的期待。放鞭炮有什么不好,我是连想都没有想过的。
读大学之后,放鞭炮这件事在我的脑海中就沉重了起来。我读的是临床医学。除内、外、妇、儿这几大科之外,眼科也是我们的必修课,有若干课时。眼科老师在讲眼外伤时,观点鲜明地说,“春节是眼外伤的高发期,烟花爆竹是最大的祸首”。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济南工作,每年春节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总会有刺耳的救护车和救火车的尖叫声。烟花爆竹带给人们快乐的同时,总会给一些家庭和个人带来不幸,甚至给社会财产带来损失。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燃放烟花爆竹管理这件事走上了社会管理者的台面。
八十年代初,中央对“渤海二号”石油钻井平台沉没事件严肃问责,主管的副总理、石油部长都受了处分,直接负责人还被追究了刑事责任。过去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搪塞不灵了,安全生产,安全事故防控给企业、政府、学校的管理者们敲响了警钟。江泽民同志在任上海市长时就讲出了“隐患险于明火,防范胜于救灾,责任重于泰山”的名言。
烟花爆竹既有明火,又有隐患,禁放限放的规定自然就提出来了。于是,一部分大中城市以政府规章的方式禁放限放。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在山东泰安主持政府工作的。泰山防火,重于泰山。泰安市就是第一批禁放城市。
1998年底,我奉调到安庆市政府工作,再过一个月就是春节了。一到任,我就遇到了一个需要马上决策的问题,就是是否对烟花爆竹继续禁放。安庆是一个文化名城,也是最早一批禁放烟花爆竹的城市。在我去之前政府已有禁放规定,但市民的认识并不统一。市政府邀请媒体就禁放还是放开做征求意见投票,实际上就是全民公决。结果禁放和放开票数基本一致。这个两难选择就摆到了我这个新的不能再新的新市长面前。政府会上也有争论。我和各位副市长们讨论,燃放鞭炮不仅是一个传统习俗,也是一项社会管理。我们尊重这个习俗是尊重群众,禁止燃放也是为了群众。最后还是维持了禁放的决定。但我放了一个口子:多宣传引导,除了造成事故的燃放,公安部门不要听响抓人。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还是有若干放鞭炮的,但没有因此造成警民对立。
后来,安庆的桐城大关、枞阳项铺,都发生过烟花爆竹爆炸事件,有的还上了焦点访谈,我们为此也向上级写过检讨,但这些都是安全生产事故,不是群众性燃放引起的。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环保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特别是2011年我国北方出现大面积雾霾天气,北京有的时段能见度不足一公里,几百个进京航班取消,美国大使馆公布的北京PM2.5指数达到了522。但在当时,我国还没有PM2.5的检测标准。
这件事就和世界历史上的伦敦雾事件、洛杉矶烟雾事件一样,极大地震动了社会管理高层。随后,我国出台了和国际接轨的PM2.5监测标准。此后,烟花爆竹燃放的环保问题随之上升到了更高的高度。十多年来,禁燃禁放政策几乎覆盖了全国六百多个城市和两千多个县城。而且有相当多的地方政府规定全域禁放,也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全部禁止烟花爆竹的燃放和销售。
今年清水湾如此大规模燃放烟花爆竹,这些年来是少见的,但实际上它是有一定社会背景的。今年春节前,国家立法机构有关负责同志曾表示,有地方政府全域禁放不符合上位法,也有人说韩国要就过春节燃放烟花习俗到联合国申遗,更有自媒体就年味的烟火气极力煽情,许多管理者开始手足无措了。后来,听朋友讲,除北京等城市外,今年全国对禁燃禁放都有一定的松动。
小小的烟花爆竹,炸开了我对社会管理的思考。就社会管理来讲,禁和限是必要的手段,但禁限都不是管理的灵丹妙药,尤其对一个幅员辽阔、城乡差别大的大国,有时是难以奏效的。多少年来,我们禁限了多少东西:在交通上限行、限号、限购车,在房产上限贷、限售、限购房,在环保上的禁养猪、禁养鸡、禁烧秸秆,在防疫上的禁足、禁会、禁聚,还有什么禁种树、禁养鱼……但很多政策并不十分奏效,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任何传统文化都是一定生产力水平的反映和标志。随着生产力和生产手段的变化,人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样式都会不断地发生变化。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相信人们会自己教育自己,适应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不必一禁了之,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我记得在当年文革后期,毛主席老人家对社会的混乱也有些许不耐烦,发表过“管理也是社教”的最高指示。今天看来,对那些与群众息息相关的问题,特别是一些久远的群众习俗,可能社教也是管理。一味的禁、限、堵并不都是上策。
(文/赵树丛)
(来源:同步悦读)
作者简介
赵树丛,山东诸城人,曾就读于山东医学院、大连理工大学。做过医生、教师,做过群团工作负责人,在县、市、省党委政府任过职,在国家林业局任过主要负责人。中国林学会理事长、全国自然教育总校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