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拉萨,就是烈日下的晴朗,最蓝的天和最白的云彩,还有我那些好朋友。在小卖店买点儿花生,买两瓶啤酒,躺在草地上看云彩飘。四野安静极了,微风吹到脸上,草棍儿扎在身上,草地都是香的。非常幸福、快乐,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真正最放松的日子……
在拉萨度过最美好的青春
20世纪80年代拉萨文化界的氛围非常好,大家没有具体的生活压力,都是为了实现个人的某种理想到的拉萨。比如小说家马原、诗人贺中、画家蔡贤敏、李新建、裴庄欣、韩书力等,他们都在那个时期创作了他们最好的作品。
校园里的气氛也非常开放,我常常旁听艺术系其他老师的课,嘎尔本·巴桑顿珠老先生复活了传统的藏族宫廷音乐,雪康·索朗达杰老先生教授囊玛、堆谐等传统音乐和舞蹈。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囊玛的好听,旋律悠扬,歌词写得极美、极富诗意。后来美术系增设了唐卡课程,丹巴饶旦老师亲自授课。在大学里开设唐卡专业,在当时应该是创举了。我也从制作画布、涂色、勾线等细节开始学习唐卡。就是这段学习和对西藏传统绘画的接触,奠定了我后来对西藏传统美术研究的基础。
我在西藏还实地考察了非常多寺院,看了很多壁画和经典作品,这些对我的学术研究非常有帮助,比如《藏传佛教绘画史》《西藏绘画风格史》,都是因为有西藏的经历才能写出来。
我大量的阅读也是在拉萨完成的,哲学、宗教、音乐史、电影史、美术理论的书看得特别多。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有《艺术的故事》《艺术与错觉》《象征的图像》,是我最重要的理论武装。关于素描、教学等问题的理论来源,就是来自这几位大师的译作。
十三年间我的主要生活经历,包括个人的成长,还有创作的一些重大改变,都是在拉萨完成的。我很深刻的恋情也是在拉萨发生的,虽然后来没有走到一起,但是有很多美好的经历,回忆非常多。我所有快乐、狂喜、痛苦的经历,都发生在西藏,可以说“峥嵘岁月稠”,确实有一种“稠”的感觉,粘得感觉可以全部叠加在一起。
在拉萨经历创作的转变
在拉萨我经历了从国画到油画的最重大的转型,关注的主题也从个人经历转变为西藏人的肖像,包括家族群像、转经者、朝圣者等,以及西藏的一些重大活动、节日等等大场面的创作,这些都是在拉萨的时候逐渐确立的。
也因此,我接触到很多来自不同地区的藏族人。牧区人直白、坦诚,他们身上有非常强韧的生命力,这种特质来自旷野、来自高原的凛冽环境。农区的村民则多朴实、憨厚,内心充满慈悲。东部的藏族人英俊且彪悍,阿里地区的藏族人则很清瘦。在寺院殿堂里,一个再勇猛、桀骜不驯的汉子,说话声音都非常小,极为谦卑,充满了对神灵的敬畏。我最喜欢孩子们的眼神,总是那么明亮清澈,非常有感染力。我觉得在西藏我见到的是还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的、没被异化的,这种人类纯真的品质。
后来这些人就成了我画面中出现最多的形象,这也成为我作品数量最庞大的一种类型。
有一年去江孜看壁画,住在一个老阿妈家里,每天早上和阿妈一起转经,围着江孜城走一大圈儿,绕着白居寺走。有一次我看到四个人抬着一幅木头架子,上面固定着一具尸体,准备送去天葬台。送去天葬之前要在寺院里绕一圈,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后来我创作了《转经道》,这幅画的灵感主要就来自这段经历。我把我的认识,把藏族人一生在转经道上、生老病死不断轮回的创作理念呈现在这幅画中。
《干杯西藏》是我在拉萨后期的作品,这幅画是1996年创作的,那时我已决定内调到天津,次年就要离开西藏。这一次虚拟的聚会,我邀请20多位朋友来到这幅画中,牟森、马原、裴庄欣、李彦平、韩书力、扎西达娃等,最核心的人物是龚巧明和田文,这两位文学家已经牺牲在西藏了。这幅画记录了一个时代,为那个时代留下一段最重要的回忆;这幅画也表达了一种追思和怀念,怀念一个已经逝去的理想主义者的时代。
后来有更多人到拉萨,但我觉得已经不一样了,我们可能是功利心最少的一个群体。
我的创作主题始终都围绕着西藏,我对人生的思考,也都是把西藏作为参照的。
“再回拉萨常常迷路”
从1997年离开到今天,二十多年间拉萨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再回去拉萨,我经常迷路。以前去哪儿走路就可以到,现在必须要打车,还经常堵车。现在拉萨人会说我很忙啊,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拉萨是很悠闲的一座城市。
原来西藏大学就在拉萨河边,吃完晚饭出了后门就是拉萨河,也没什么人,现在拉萨河已经成为一条城市的内河。拉萨南岸的柳吴新区,修了火车站、体育场、博物馆,全是林立的高楼。仙足岛、太阳岛原来都是荒地,现在都成了居住区或商业区了。原来去贡嘎机场,得绕曲水才能到,现在过了拉萨河,钻进隧道没多一会儿就到贡嘎机场了,简直太快了。
但还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藏族人虔诚的信仰,古老的寺院和古建筑,城市周围的群山,每座山长什么样子,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老的西藏大学还保留着,我常回去,艺术系小院里我写的“艺术系”三个字还在,最早住过的土坯宿舍不在了,后来搬到的三层小楼还在。
八角街虽然变化很大,但磕长头的人还在一圈一圈地转。有一年冬天,我和拉萨的朋友约好一起磕长头,那天我养足了精神,吃饱了饭,我们从大昭寺开始,磕了一圈就用了三个多小时,确实很累。但那次经历对我来讲是非常特殊的,能够记一辈子,也是我的一次壮举。
拉萨未来的生活肯定和整个中国的发展乃至世界文化的进程都是同步的,但最古老的遗迹、最辉煌的文化遗产,不会改变。
(文/于小冬,刊于《西藏人文地理》2024年一月号第一期 )
(来源: 西藏人文地理)
画家简介
于小冬,天津美术学院油画系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油画艺委会和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委会委员,天津美术家协会副主席,鲁迅美术学院客座教授。1963年出生于沈阳,1984年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国画系,曾在西藏工作十三年,六次入选全国美展,两次获全国美展铜奖和优秀作品奖,四次入选“北京国际双年展”,六次获天津美展一等奖,六次国际交流展,十余次参加国家级大型美展,作品被中国美术馆、国家博物馆、青海、西藏等美术馆收藏。
出版:《西藏绘画风格史》《藏传佛教绘画史》《于小冬三堂课》《于小冬讲速写》《于小冬讲速写十周年纪念版》《于小冬绘画作品集》《于小冬素描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