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传统书写相比,汉字创新设计在方法上应该实现汉字在现代角度的设计描述及应用上的现代场景思考。在彼得·多默所著的《现代设计的意义》中概括了现代设计的发展要素,即:一、一切设计与其生产的经济背景,包括手工艺品制造的经济背景;二、新技术在改变设计风格的可能性中所担任的角色;三、制造、消费与个人满足感之间的关系;四、使设计置身于更广泛的社会价值背景中的需求日益增长,而这些更广泛价值包括:健康、安全与环境责任。〔1〕类似的总体性描述启发着我们从广义的角度理解汉字设计,应该关注文字与语言、经济、新技术的关系及相互之间更广泛的影响力和价值。汉字在从书写时代迈向机械时代、数字时代的过程中,除了其创新发展的历时性,也一直在多个学科交叉领域内进行着共时性变革,从而形成当下汉字设计的现代研究视角。
文字也被视为语言的形状。围绕汉字的设计工作主要可以分为汉字的字体(字)和应用的设计(词句篇章及其物质和空间的形态),对应西方Typography术语,我们也称为汉字文字设计。显然,现代汉字字体及其传播将主要在现代语境中进行,但以传统的角度切入现代汉字文字设计就类似“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逆向解,日本著名设计师原研哉(Kenya Hara)也认为:“未来在我们面前,我们背后亦有着历史的广大积淀——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一份资源。我以为我们所谓的‘创意’,就是那流动于未来与过去间的思维构想的活力。”〔2〕汉字设计与传统书学框架下的汉字书写在总体精神上是一致的,唐张怀瓘在《文字论》有言:“文则数言,乃成其义;书则一字,已见其心。可谓简易之道。”当代美国著名设计师薛博兰(Paula Scher)也谈到“文字有意义,字体有精神”。无论是书写还是设计的形式,好的文字都以视觉激发新的内涵。在设计教学中我们将汉字也视为形与意,即视觉语言和内涵意义的结合体。1960年东京召开的世界设计大会(WoDeCo)上,日本著名设计家龟仓雄策也曾提出:“(传统)对设计师而言虽然是重担,但我们却无法抗拒。我们有着分解传统,并重新组合的义务。”〔3〕这显示出包括日本在内的亚洲设计师面对本民族深厚文化的传统而采取的设计态度和方法。
一、广义的文字设计传统与中国方法
(一)汉字设计传统与设计意识
从造型来说,汉字诞生之初就源于拟像描摹并衍生为抽象符号的方法,同时以造字“六法”实现由“文”到“字”分蘖而生的近于推演的系统论雏形,汉字可以看作具有整体大设计思维和大设计意识。汉字在传统书写中所要求的笔画意识、结构意识、章法意识对于设计师来说也可以转换为一种平面图形设计思想上的借鉴,以书法的文人书写到文字日常生活场景等,从内涵到外延,更是构成了中国广阔的文字设计大传统,包括与文字共存的相关元素,如图案、纹样乃至材料和形制等。因为后者与文字面貌息息相关,历史中的弱信号也许会变成当下时代的强信息。在我们近十年的课程里,前后进行了近二百个课题的研究。广义的汉字传统拓展了、开放了文字的美学意识,从设计角度建立起视觉语言和场景应用的相互联系,引入了元素、结构、色彩、空间、材质、技术等多重分析和解析的工具,并根据案例实际进行针对性研究以形成汉字设计的规律性认识。以字体设计研究方面为例,课程先后进行了甲骨文、鸟虫篆、小篆、汉代瓦当文字、女书、水书符号、柳公权、永乐大典、民国时期黑体等大量传统文字设计的课题研究。不等同于传统书法的纯粹书写性研究,而恰是在对象特征认识上的、运用解析工具进行个性研究,如:甲骨文的符号化规定、鸟虫篆文字的拟态变形和装饰性发展、小篆字体对称性的错觉尝试以及汉代瓦当文字的严格而富有变化的外形和分割的趣味性发掘。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作为设计师的形象策略认知和观点,最终实现了对汉字设计描述的意义。
(二)汉字本土文化元素及母题原型组织的重构
包括文化、历史等知识点在内,对传统文字个案的设计传统解析是一个重要过程,其最终研究目的即提炼、发展原创性的本土文化元素以及作为母题原型的视觉逻辑与构成。对具有强烈视觉语义特征的符号元素进行深入研究和拓展,乃至采用新技术对形象进行重绘或形式的更新,可以被认为是一种新的设计尝试。即使这些元素是碎片性质的,也打开了传统对象固有的完整性和认识边界而进入概念和视觉重组的新可能性之中。中国传统文字的应用也离不开文字的整体性组织,而这种构成逻辑也被称为文字元素魅力的“引力场”,在中国传统书论中也被称为章法。赋予汉字书写整体以人性化的视角是中国文字态度、理念与西方最大的不同之一,由此,文字的组织逻辑被人格化了,从而具有沟通的切己体察之感。我们之所以称之为母题原型,是相对于自德国包豪斯传统建立的所谓现代视觉普遍性的设计逻辑,中国视觉历史文化为本土视觉因素关系提供了支撑,系统的组织形式也是作为文字视觉整合的重要因素。杜威(Jhon Dewey)在《艺术即经验》中分析:“设计”这个词具有双重意义,这是意味深长的,这个词表示目的,也表示安排和构成方式。艺术设计的独特之处是将各部分合在一起的关系的紧密性。〔4〕我们经常要回溯至此去想象元素之间碰撞和组织的新的想象力。
针对中国传统文字进行的汉字设计创作 设计指导:王子源、安尚秀,作者:张翰文
二、传统文字设计解析中的当代性发现
(一)汉字设计的现代路径
唐柳公权言道:心正则笔正。日本书家石川九杨甚至说,(文字的)竖排督促人的自省与自制,在无宗教社会的日本甚至可以替代宗教。〔5〕文字设计的复杂性在于文字一旦作为媒体社会化工具,其传递信息的同时也塑造着人和社会。如果以西方拉丁文字的应用发展作为参照,15世纪后期德国古登堡的《四十二行圣经》开辟了欧洲的书籍活字印刷时代,人们普遍认为,其为德国宗教改革及欧洲文艺复兴奠定了阅读的文字物质基础,正如中国在晚明时期的雕版印刷时代在官刻、家刻和坊刻兴盛的形势下同样对明晚期的现代主义萌芽起到了风气开化的作用。20世纪30年代的西方新文字设计运动是建立在工业生产上的标准化运动在设计中的反映。四五十年代发端于瑞士的“国际主义风格”成为现代主义文字设计的典型。伴随着个人电脑等文字设计和传播技术的解放乃至数字媒介兴起,“(20世纪)80年代的平面设计问题集中在关于版式的,一些生活时尚类的杂志如有尼维尔·布隆迪(Nevil Brody)露脸等都被看作是大事件(其也设计了英国著名的时尚杂志FACE)。90年代平面设计的问题关注于文字的字体与编排,如可读性的问题、信息层次的问题,大卫·卡森(David Carson)是主导人物”〔6〕。关于文字的社会性和科学性话题变得更加多样,而文字面貌呈现出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意味。
中国现代设计发展路径中的汉字设计进入设计视野的历史相对较晚,相比之下传统书法历史悠久而在中国其始终被视作造型艺术。艺术家徐冰认为,传统书论仍是将字或书视为书写者个人化的情感行为,并不曾在平面上做任何实际之外的体系性研究,也就难以进入视觉上的现代世界。20世纪30年代德国包豪斯后期提出关于文字作为“综合造型”元素的理念,“这类实践实际探讨的是书写行为本身对造型活动的意义,从无功利的角度看,它代表了一种更广阔的认识文字造型活动的胸襟”〔7〕。这无疑具有典型的现代意义。在日本设计家胜见胜看来:“事实上,在日本,当‘视觉语言’等这样生硬的翻译词汇出现之前,就有一个术语叫做‘图画语言’,并且还存在着世界上最完整的视觉语言系统之一——家纹。我们的祖先在家纹的设计中发挥了明快又细腻的造型力,同时将其应用于从建筑、家具、器物到服饰的方方面面。如果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便是协调已有的整体风格,打造固定的品牌形象,贯彻一致的设计方针……与我一起工作并努力制定设计计划的年轻一代设计师们可能觉得他们在做一件非常新颖和现代的事情,但我并不这样认为。不可置否,其规模的确是国际化的,条件也是极其复杂的,但本质上它与家纹(设计)是一样的。”〔8〕中国传统文字设计语言的研究更新了我们对现代设计路径的认识,在设计文化主体性得到重新认知的今日,关于汉字研究的中国经验的意义显得尤为重要。
(二)汉字的日常与设计新方法
设计与艺术史、建筑史现象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在《向拉斯维加斯学习》中,罗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ruri)等在建筑领域提出现代语言向后现代设计的过渡,凸显了向日常性隐喻或者象征主义、混合现实主义等的学习,提出了设计符号的在地丰富性。从文字本身来说,日本设计家杉浦康平写道:“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由于打字机与电脑的广泛实用,在世界上流传的文书表现变得更加冷峻。文字的表情失去了抑扬顿挫,声音的回响也消失了。如今,只要关注在电脑上展开的多彩的字体和字形的变化,并把它巧妙地加以利用,就可以像加入了声音后触发五感那样,可能作出充满活力的文书。我想今日的文字设计师们,是不是应该从顺应天地自然之气之流动的中国书法的跃动感中,或从过去达达和未来派那关于声音的结合中学习些什么呢。”〔9〕从文字角度看,正是对广泛的汉字传统的新认识、汉字自身研究的新深度、汉字设计实践的新尝试,可以使得20世纪初期确立的、以视觉为中心的现代设计原则在一定程度上被突破。传统文字的宏大历史场景为当代设计既提供了文字的试验场,也提供了思辨的对象,汉字设计不仅是关注书法历史中那些屈指可数的伟大风格和伟大人物,而是在复杂和对立之间,汉字作为文字和图像的延伸,汉字在历史中所实现的多样性和包容性将被重新认识,现代设计观念和思维等被激发。
针对中国传统文字进行的汉字设计创作 设计指导:王子源,作者:张晁彬
三、字体与语境:新汉字的生态实验
汉字从铅火进入光电时代,规模化的信息生产制造和传播使得文字被观看的角色日益被强化。汉字设计创新的内涵是指汉字面临当今新场景仍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和艺术感染力,意味着汉字在当代传播中呈现出新视角和价值维度。作为一种新传统的确立,汉字字体应该被视作在地场景生态,并最终成为时代的笔墨。
(一)汉字作为在地场景生态
文字无论从意义还是视觉的角度都会成为场景的中心。相比刻写的时代,鉴于现代制作和传播技术的提高,汉字设计领域将呈现出更广阔的场景生态概念。“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从读到观——可见古代的人们已经将文字的心理感受和视觉感受进行了各种空间性的移情和接纳,如从书者本人向公众转向。从创新角度看,场景设计强调设计的针对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简单的设计风格描述。从物质、形态的角度看,文字必然联系到系统性的信息的输出和知识的生产,因此文字也可以被视为文化生态的产物。在此,设计更容易抓住沟通和营造的本质。从场景出发的设计不是一些更聪明、更时尚的东西,一种所谓的“设计”风格。设计成为一种系统的呈现,场景必然与角色有关,并是关乎互动的结果,不同场景与需求、角色、行为的相互关系都在发生转变。即使在晚明,书法展示的现代性变化也被视为场景的范畴之一,而最近建立在各种技术平台上的文字交互设计更凸显了文字的场景意义。当然,文字生态强调了技术的加持,文字的多样性和系统性的互相支持,技术语言更多地进入了文字设计视野。
(二)汉字作为时代的共享笔墨
汉字的创新将处于当下大众媒介意义下的符号化传播和新消费语境下的个性化传播的混合状态,与传统书法美学相比,汉字不可避免地进入大众视野审美情趣。作为具有历史意义的汉字设计被给予了一种传统的沉淀,回溯或像是地层考古那样的工作对现实总是有所指导的。有言道优秀的传统也曾被视为前卫的激进。与传统汉字书写语境相比,白谦慎在其《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关于书法经典问题的思考》里谈到:日常性书写是当代视角,在意义消解、符号泛化的前提下不断去寻求更多的“符号”和“意义”的语境下形成。与纯粹的消解相对照,中国传统文字的设计研究也是从设计学的角度对文字新意义的探索,这既包含对历史虚无主义的批判,也是对设计消费主义的文化抵制。传统文字设计的解析型方法使得文字的活力再生并融入新貌,最终将实现汉字设计共享生态的建立。自此,从方法的角度引发我们对传统与现代、旧与新的思辨:“字可古,不可旧。尘则旧,尘净则古,古则新。”〔10〕
注释:
〔1〕[英] 彼得·多默著,张蓓译《现代设计的意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3页。
〔2〕[日] 原研哉著,纪江红译《设计中的设计》,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8页。
〔3〕黄昔妤《图形、民族与传播——家纹对近现代日本视觉设计影响之管窥》,中央美术学院2022届硕士论文,第46页。
〔4〕[美] 杜威著,高建平译《艺术即经验》,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28页。
〔5〕[日] 杉浦康平著,杨晶、李建华译《疾风迅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06年版,第202页。
〔6〕施德明《如何才算是真的好》,《艺术与设计》2005年第65期。
〔7〕曹勇《从“字体设计”到“文字作为综合造型元素”——包豪斯后期基础课程中的字体课研究》,《装饰》2019年第5期。
〔8〕同〔3〕,第55页。
〔9〕王子源主编《文字,新生》,ArtPower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
〔10〕[清] 姚孟起著,马一方译注《字学臆参》,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1年版,第74页。
(文/王子源,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