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跟随韩天衡,听他讲述收藏背后的故事,了解这些艺术品不仅仅是物质的财富,更是历史的见证和文化的传承,也希望通过收藏和展示这些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欣赏到中国的艺术之美。
NO.1
张大壮《墨荷》
张大壮先生人清瘦入骨,而两耳足可垂肩,异相,是很有趣的人,也是真正淡泊名利的人。
《墨荷》张大壮作
谚曰“英雄不问出处”,他是“英雄不诩出处”,他从来不说自己是大学问家章太炎的外甥,也从未听他去炫耀在大藏家庞莱臣家鉴画的往事,纯粹一个寡言孤语的邻家老伯伯。他这类的名画家是八元一方尺。
有位老师接到约稿,好心地叫我去通知张先生也画几张,此时张先生用剪刀把民国时泰康公司的铁皮饼干盒撬开,点了一下,里面还有七百多块,就叫我回话:“勿画哉。”惹得那位老师不悦地说:好心勿识驴肝肺。
《墨荷》(部分)张大壮作
淡泊之士,画也如之。他画彩墨艳得淡雅,惜色如金,了无俗情;画水墨则逸笔草草,更是不食烟火,清气漫溢。此图是他赠我的一帧,读来大有无上宁静的隔世之感。
NO.2
清·高凤翰铭砚
从我策划的《文心在兹——历代砚文化特展》里,最早可以称为石砚,并附有石研棒的,当数六千年前的红山文化期的砚了。当时,最古老的甲骨文远未诞生,砚是用来研磨颜料,涂写器物的。
清·高凤翰铭砚
文人的好砚、赏砚之风滥觞于北宋,欧阳修、苏轼、米芾都好砚,据载,东坡仅三砚,米芾也就二十六种,然风气一开,名士蜂拥,使砚文化从材质、制作、铭记、赏玩、辑谱诸方面,都“一条龙”地日趋欣欣向荣。
在雍正、乾隆时,八怪之一的高凤翰就是集收砚、制砚、撰铭、镌刻、辑谱于一身的“发烧友”。他生平收砚一千多方,刻铭的砚大致也不下三百方,特别是在雍正丁巳(1737)右臂痹废后,依旧乐此不疲。生前曾辑有《砚史》四卷,收砚拓一百余,呼其砚痴似不为过。本人孤陋寡闻,这书里的实物,几十年间竟然睹一砚的缘分皆无。
清·高凤翰铭砚
物常聚于所好。一次,偶然在旧铺里见到此砚。有断纹的黑漆盖,残蚀支离的仅剩中断一截,知为雍乾时物,再品砚石,为米芾所称之紫金石。
色典雅有致,可喜者,砚侧是熟悉而跌宕的高氏隶书铭:“厚重而方,诗酒徜徉。雍正二年小春。南阜左手。”乃知在其右臂痹废前即能左手刻铭,足补史料之缺。
清·高凤翰铭砚
尤可喜者,另一侧为嘉庆二十三年翁方纲拜观手书款,翁氏也正是这年以八十六岁高龄而寿终。
买文玩最高兴的莫过于店主不识货,不还价,不强索,心平气和,两心相悦。他说:“破东西,依欢喜,算六百五。”付钱走人,时在一九九一年。
NO.3
沙孟海致周昌谷短札
在师辈中,我认识沙孟海先生是较晚的。
一九七四年秋,周昌谷兄来沪上,小住在瑞金路的岳父家。
陆俨少先生受邀赏饭,陆公拉了我一起去,并说要让我俩订交。此后即为昌谷兄刻过十几方印。
据说,他收到印后钤了印蜕,托朱关田兄捎给沙翁,似乎是要听听沙翁对我印章的意见,所以有了图示沙翁给昌谷的短札。
沙孟海致周昌谷短札
可能是过于谬赏,昌谷兄激动之余,驰书于我,并附上了沙翁的短札。
时我探索印风多年,褒贬俱有,前路迷茫。沙翁的评点给了我巨大的支持和肯定,可谓雪中送炭、裂土得雨。
翌年,有上海与浙江中青年的书法联展,一时来上海索我字者颇多,问原由,称是沙翁去看了,对拙书又谬许多多,沙翁对我有知遇之恩。
故一九七五年秋,由关田兄陪去拜谒。此后,多有趋兰沙馆请益,沙翁也时常问询我对印学研究的进展,温馨事颇多,尤其是每次登门,沙翁总是用声如洪钟的宁波普通话招呼:“上海客人来了。”余韵缭绕,时至今日,犹在耳际。
NO.4
明·嵌螺钿黑漆香几
明·嵌螺钿黑漆香几
此嵌螺钿黑漆香几,造型精巧,线条可人,品相一等,细工精作,大件镶嵌,下承托泥板,周身满纹,当属明代佳品。儿子无极访古得于东京。
明·嵌螺钿黑漆香几
护几的木箱内存有一百多年前日本明治时的票据,价九百八十元日币,相等于今天六十元人民币。
时儿子在东京留学,嘱其考订九百八十元日币在当时的可比价值,乃知当时的这一价格,竟然可以在东京都里购买一幢房子。而如今在东京购一房,少则八千万日元,约合人民币近五百万,货币贬值如雪崩。
生存不能不讲钱,而世上最不值钱的恰恰是钱,古今中外同例。
故为我等在如今太平盛世,有闲钱当收藏些艺术品,提供了一个有说服力、有魅力的例证。倘使不是购入此香几,那么在今天的东京,只够吃一碗拉面了。
NO.5
清·任伯年珊瑚红《松鹤图》
海派绘画这种叫法有异议,似乎也难有更好的概括词。总之不以独造风格并影响深远的画人来个别定名,统括地称“海派”,总是“蹩脚”的。
试想,崛起于十九世纪下半叶的海上三大家,虚谷、任伯年、吴昌硕,径畦独辟,风貌迥异,界限分明,一家一派,岂能以皆寓居沪渎,即以“海派”统括?
同样,二十世纪中叶,上海涌现出一大批风格独特、自成一派的杰出画家,如今也多统称为“海派”,欠科学、欠合理。
故我常答外地画友:海派,不是一个派,而是一个海,一个浩瀚的海。神仙千百,神通各显,不是以一个“派”字可统括的。当然,这是小可一家之言,纯属妄议。
清·任伯年珊瑚红《松鹤图》
记得八十年代,上海举办虚任吴三大家展,一友问:任伯年跟吴昌硕比,谁好?我说:艺术可不是打乒乓,咋比?花好稻好,各具法宝,各有绝招。赏者也口味不同,各有所好。艺术只讲第一流,不宜评第一名。
任伯年是天才型画家,单说他的人物肖像,神形兼备、笔精墨妙、中西交融,就无人可比,一时无双。
清·任伯年珊瑚红《松鹤图》
这是任氏因定制所作的大幅《松鹤图》,当为达贵祝嘏之用,珊瑚红绢本,以金粉绘出,撇开润笔,这等纯净的朱砂和浓厚的纯金粉,就已是很可观的开销。
朱地金绘,一百三十三年,至今依然堂皇绚烂。足见超好的材质,就是经得住时光的耗磨。以古论今,我等对当下的国画材质,尤其是颜料,的确是有着太多的期盼。
NO.6
明·袖珍翘头几两件
明·袖珍翘头几两件
明代家具,如今成了古玩收藏界的一个专业词汇。也许以前把它仅小看成是老实用具,蒋氏王朝把故宫的藏品转运台湾,似乎其中并未包括明代家具,所以我参观台北“故宫博物院”时,仅见到一把仿明式的官帽椅及详尽的解析文字。
要指出的是,明代家具与明式家具是不一样的概念,仿造明代式样的叫明式家具,这是切不可混淆的,身价也截然不同。
明以前也一直有家具,由于材质和实用,速朽而难以久存。到了明代中后期,则采用坚紧牢固的硬木制作,如黄花梨、紫檀、鸡翅、铁梨、楂臻等(酸枝红木的采用,当是清康熙以后的事),工艺精湛、巧妙,不用钉、不用胶,纯手工榫卯结构,若非刻意地损坏,四五百年下来,色浆醇古而坚牢实用依旧。如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买的明代画案、方桌、翘头几,依旧被日常使用着。
明·袖珍翘头几
这是两件袖珍的明代黄花梨和紫檀的翘头几,高在十几厘米。其形制简洁,飞角、挡板、牙子、托泥,巧装饰而去繁缛,小中见大,气势巍然。
明·袖珍翘头几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约五百元一件,这钱在当时也可以买整套的时新家具了。
(文/韩天衡,发表于《文化生活报》豆庐品藻专栏2023年第11-13期)
艺术家简介
韩天衡,1940年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号豆庐、近墨者、味闲,别署百乐斋、味闲草堂、三百芙蓉斋。擅书法、国画、篆刻、美术理论及书画印鉴赏。
现任西泠印社名誉社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名誉院长、上海中国画院艺术顾问(原副院长)、国家一级美术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上海市文联荣誉委员、上海市书法家协会首席顾问、上海韩天衡文化艺术基金会理事长、韩天衡艺术教育基地校长、上海吴昌硕艺术研究会会长、吴昌硕纪念馆馆长、中国石雕博物馆馆长、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华东政法大学教授、温州大学教授、华东师范大学艺术研究所特聘教授、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