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过去了好几天，树叶还是绿的。这两天寒风挟着小雨，满地都是飘落的黄叶，父亲的身体又越发沉重了，心里有了莫名的苍桑。
大前天与他耳语，要相信自己的意念，身体好了，我陪他喝酒，二十天前我给父亲的一箱酒还没喝完呢。他握着我的手，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微微地笑了。老天怜见，让父亲的身体渐渐好起来。零晨一点整，父亲睡着了，我的睡意一点也没有。父亲84岁，年龄不算大，但是做过胃全切手术11年，营养严重不良，给他输过血，也输了氨基酸，好像效果不好，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让人看了都心疼。
父亲84岁生日，他想要热闹一下，我同意了。生日是在家里悄悄过的，那时的父亲勉强能够站起来，还喝了酒。最近一个月，父亲的身子骨一刻不停地虚弱了下去。近两天已经下不了床，他头脑并不糊涂，握着我的手仍有力量，还能叫我的名字，但声音很微弱。他要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在他嘴边才能听到。
▲佘玉奇父母年轻时
父亲的听力很好，我就跟他说一些陈年往事，在极其贫穷的年代，他借钱给我们兄弟俩吃饭读书，买不起新衣服，把自己的毛衣脱给我。为我转学，送我当兵，操碎了心，他为我每一个进步而开心。我要乘父亲能够听见的时候，把他对我所有的好说出来，甚至平时难以起齿的话。父亲从来没有惩罚过我，骂我最粗的话也就是“笨家伙，据倒了树捉老鸦”，他是要我学会变通，认死理的个性我到现在也没有改变，父亲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
父亲好酒，我三年级的时候，他搞到了一瓶颐生酒，绿莹莹的，很诱人。他倒点给我们兄弟俩尝尝。知道放酒的地方我和弟弟每天都偷喝一杯，然后再倒入凉水，结果酒瓶里全剩下白水，他一点也没责怪。提干第一天，我就给他买了两瓶茅台，他珍藏了三十五年。今年他八十四生日，他从保密箱中拿出来，要我和弟弟陪他喝。我说日子还长着呢，等到九十岁时再喝，看来等不到那一天了。傍晚时分，医生打过针后，我跟父亲说，坚持住，明天喝茅台，他竟说了完整的两个字“好的”。
▲佘玉奇与父母合影
这几天儿子、儿媳、孙女、孙女婿都陪在父亲身边，给父亲吸痰、喂水、擦身子，他尽情享受从未有过的温情。他一会儿叫这个的名字，一会儿喊那个的名字，大家纷纷把手伸给他，他紧紧握着我们的手，不愿放开。长门堂兄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堂弟、堂姐、堂姐夫都来看父亲，面色忧戚，我劝他们表情要轻松愉快些，不要给父亲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大家都尊重我的意见，一个接一个陪他说话，回忆父亲关心他们的点点滴滴，父亲收获了善因结出的善果。
最难得的是我小舅、小姨，我的表兄妹，特别是姨妹，与父亲没有血缘关系，像亲兄妹、亲儿女一样，真心疼爱父亲，服侍父亲。父亲躺下的第三天，大家都围绕在他身边，一天没有说话的父亲开口便说“如此甚好”，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眼里放出好久没见的光芒。父亲要坐起来，二表兄和姨妺扶着他，父亲居然凭着自己百分之八十的力量站起来达十分钟。让他躺，他不停地摇头。其实，在三天前他一直是站立着的，尽管挪移着走路，也不用拐杖，他是不服老啊。今天他要试试能否回到从前。终究大家还是把他抱上了床，他是力不从心了。
▲佘玉奇父母
姑姑是父亲兄妹中唯一健在的平辈，父亲的状况我必须如实相告。中午时分，年过八十的姑姑、姑夫在表弟陪同下来看父亲，此时的父亲似乎意识到什么。他对我说：“儿子，我要死了”，这是他从不涉及的话题。我告诉他，人不会死，因为精神不死，身体只是灵魂借住的地方，房子破了要修，实在不行换个地方住。知道父亲也是怕死的，我要给他希望。我问他信不信阿弥驼佛，从来不信神佛的父亲说“信”，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父亲有了遮风避雨的所在。我是一个有着近四十年党龄的共产党员，为尽人子之心，只能用这种办法疏导了，这或许是共产党人说的人道主义吧。
下午三点父亲示意要解手，抱着他上厕所，排泄了满满一马桶，我又把他全身清洗了一遍，以后他就再没有任何大小便。傍晚的时候，他拉着孙女婿的手连说两声“我要重孙”，还要给孙女婿一座红木塔，这是几十年前他请人做的，起名为“报恩塔”，其中的含义我知道。然后，让我叫两个儿媳，说：“谢谢！你们不错。”再叫伺候多年的保姆说：“谢谢，我相信你”。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要对我说什么，看看有别人在身边，欲言又止，我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他点点头。母亲问他，有没有什么要对她说的，父亲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了。
后半夜父亲意识依然是清醒的，双眼始终是开着的，我说“乖，闭上眼睛睡觉，一、二、三”，就像当初他哄我入睡那样，他顺从地闭上眼睛，我知道他醒着。堂兄说：“我们兄弟三个陪小爸爸（小叔叔）喝碗酒吧”，我说，得问问父亲，父亲眨眨眼睛，表示同意。我再问：“我们四个人一起喝茅台？”他摇了摇头，我们围着父亲喝了一碗米酒，话题都是过去与父亲喝酒的往事，他始终微笑着，我相信他心里会说“如此甚好”。
▲佘玉奇父亲佘云龙
深夜一点半出门透口气，西边的月亮又大又亮，又看到满天的星星，我却无心欣赏。后半夜父亲嫌热蹬被子，平时盖两床被子的他，连薄薄的蚕丝被的重量都承受不了。父亲的手臂不停地在空中划啦着，有人说这是临终状态，我却认为他是想表达什么，也许是告诉我，他还行他还存在。是啊，生活如此美好，似乎刚刚开始，怎么舍得离开呢？凌晨两点半，出门吸支烟，月亮却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满天的星星，想想明天，或者明天的明天，心里没有了着落。
到了早上六点，父亲仍然平静，我庆幸父亲又多活了一天。再往后，父亲的双手发紫，目光如豆，气若游丝。有人建议把父亲搬到堂屋，这是他应享受的尊严。堂兄说，除非父亲主动提出，不能让他知道死亡即将临近，产生恐惧。八点五十分左右，堂兄喊：“玉奇快来，把小爸爸抬到堂屋里”。以为父亲没有了神识，但他仍然有思维，我问他相信不相信有极乐世界，他笑了，我让他跟我念阿弥陀佛，他嘴角动了，我听到了“阿弥”，声音弱到几乎听不到，我让他如果看到高大的浑身发光的人，跟他走，一路向西，不要回头，他又笑了。离他没有生命迹象前二十分钟，我问他看到阿弥陀佛了吗，他竟然嗯了一声，又笑了。
全家在佛音中为父亲助念，父亲的脸色从头顶往下渐渐地变了。我悄悄对全家人说，跪吧，不要哭，不要打扰父亲。当堂兄把寿衣盖在父亲身上的时候，我出门看天，阴着的天，突然云开日出，无比殊胜。堂兄又把父亲的手放好，腿放好。父亲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走了，平静得让我们没有一点感觉。晚年驼背的父亲过世后竟然趟得笔平，身高多了一尺多。我终于如释重负，我相信父亲得到阿弥陀佛的接引，去了极乐世界。
▲佘云龙生前灵隐寺留影
如是甚好！我见证了生与死整个过程，见证了因与果。谢谢各位亲朋好友，我将在有限的生命里，多种善因，多结善果！
（文/佘玉奇，中国美协理事，中国美协评委库专家，中国美协艺委会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