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两遍《芝镇说1》,再看扉页上的“题记”——“礼失而求诸野”,感觉大有深意。
《芝镇说1》描写了从清末、民国到新中国改革开放,以芝镇为代表的乡野农村群众组像,有的从生到死都是“庄户孙”,有的进山闹了革命,有的进城谋了职业,但无一摆脱农民的乡野本色,没有走出中国的文化传统。经过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新旧民主主义革命战争、新中国文化大革命“破四旧”、近三十年来拜金主义大流行等对传统文化的一轮轮疯狂碾压,恰恰地处边缘的芝镇乡野,保留了中国文化活的传统,被逄春阶用一部不算太厚的小说,沾着露水冒着热气,原汁原味地描摹呈现了出来。
我们现在讲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不能只研究理论上的传统文化,活的传统文化在乡野,也在逄春阶这部小说里。“小说是最真实的历史”,《芝镇说1》里有一条研究“第二个结合”的隐秘路径,值得重视。
01、家国情怀与天下大同
芝镇人急公好义,
富有家国情怀和天下大同的社会理想
芝镇乔方斋的裕顺烧锅,股东遍布半个芝镇,后来开展多种经营,上了柴油机磨面、榨油机榨油,生意一下子红火起来。快过年的时候,股东们就都跑过来,以“查账”的名义,在醉仙居订菜大吃大喝,乔方斋甚至给狗也点上菜,办了两桌席,这些颇富戏剧性和魔幻色彩的描写,在抨击乡野百姓“便宜占尽”的劣根本性之外,也从侧面反映出中国农村社会“不患寡而患不均”、向往“均贫富”“等贵贱”的精神传统,具有朴素的社会主义理想元素。这也是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的土地纲领,迅速得到广大农民拥护的底层逻辑。永远不要忘记,中国的红色火种,当年正是从农村开始熊熊燎原,最后才迅速包围、占领了城市。不仅中国革命的红色基因来自乡野,新中国成立后,政治运动在广大农村迅速推广,与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血脉、农民群众的朴素愿望,都是分不开的。
芝镇所在的山东,是儒家文化发源地,两千多年来,仁义礼智信的儒家内核思想,在以芝镇为代表的乡村深深扎根。《芝镇说1》重点描写的公冶家族,正是孔子的女婿、“七十二贤人”之一的公冶长,可以说是孔子的正统衣钵传人。所以“投笔从戎”的地下党人陈珂牺牲后,公冶祥仁第一个同情共产党,他冒着生命危险,在雪夜里去河边祭奠陈珂,并在诔文中写道:“沃野寒凝,生灵涂炭。君从天命,振臂一呼,拯黎民于水火;热血满腔,挽狂澜于既倒。殚精竭虑,夙夜在公。惜乎春秋三十有二,赍志而殁。”后来,公冶家的很多人,也是在“夙夜在公”的陈珂感召下,陆续走上了支持共产党、加入共产党的道路。用公冶祥仁诔文中的话说,就是“浩气醒我,为命前驱。”
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芝镇人,天生急公好义,富有家国情怀,他们做出过不少可圈可点的“大事”。
公冶祥仁的好友芝里老人是清末秀才,做过东北安图县知县,得到武昌起义的消息后,他迅速宣布安图独立,还成立了“大同共和国”,比孙中山在南京成立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都要早两个月。何谓“大同”?语出儒家经典《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天下大同”说白了,就是朴素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也是我们今天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传统基因。后来袁世凯复辟,芝里老人又言辞激烈上书,发表文章痛斥。日本人来了以后,他躺在棺材里举行“活祭”,绝不给日本人当维持会长,同样表现出了芝镇人急公好义的宝贵品格。
小说中提到,地处中国北方的芝镇人经过过辽金元清数代异族的屠戮后,“风骨南迁”了,这实际上是一种反衬的笔法。辛亥革命在南方爆发,李子明考上了广州黄埔军校,他牺牲在北伐战场上以后,芝镇人跑到湖南战场,辗转找到了他的遗体,克服重重困难运回芝镇,并举行了隆重的公葬、公祭,芝镇人“急公好义”的风骨不是没有了,而是在特殊历史时期又迸发了出来。抗日战争时期,芝里老人、公冶祥仁、雷以鬯等芝镇老人,纷纷挺身而出,将汉奸孙松艮扔进了化铁炉,也体现了他们急公好义、挺身而出的家国情怀。
后起的芝镇年轻人格局更高,觉悟更快,比如公冶繁翥行医救下的那个弃婴王辫,她长大后去省城读书,视野大开,她在给公冶家的退婚信中,就曾论及家国情怀:“跃出芝镇,乃见天地之宽也,以国家之休戚为己身之休戚,实吾辈事也。”公冶家对于王辫的退婚,最终选择了和解,公冶繁翥甚至称赞王辫的来信“醒人耳目”。
远在沂蒙山区的景老嫲嫲的侄子、侄媳妇,也是一对急公好义、舍己为公的新人,他们把结婚的新房让给八路军,才有了《利群日报》的创刊,后来,沂蒙山区的160多位乡亲为了印报、送报,保护器材设备,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利群日报》即逄春阶所在的《大众日报》,该报1939年元旦创刊,成为我国报业史上连续出版时间最长的党报。
02、守正创新与自我革新
芝镇人守正创新,
具有自我革新的激情与追求自由的浪漫
在小说中,不管是挪牡丹花还是挪皂角树,芝镇人都要求带着“老娘土”;出发去外地,为了防止水土不服,也要带上老家的土,以水冲服。芝镇人就是这样,挪花、挪树或者挪人,都离不开故土。土,是《芝镇说1》中守正传承的象征。
芝镇人时时刻刻不忘祖,丰收了他们要给祖先上“新麦子坟”,春节他们要接祖先回家过年,平时喝酒,他们也要先祭奠一下祖先,“接通天地”,还不能被酒辣得呲牙咧嘴,一定要微笑着喝下去。公冶家祠里供奉的不死鸟——弗尼思,也大有“慎终追远”之意。远古时期,芝镇所在的东夷部落崇拜一种神鸟,形似燕子,名曰玄鸟。另有“玄鸟生商”的一说,传说商契之母在郊野吞下玄鸟之卵而生商契,玄鸟是商族的图腾,也被认为是商朝的祖先。商朝曾都安阳,《芝镇说》中常见“安阳俺那娘来”的口头禅。此外,“弗尼思”的名字,典出明代艾儒略《职方外纪》:“传闻有鸟,名弗尼思,其寿四五百岁,自觉将终,则聚干香木一堆,立其上。待天甚热,揺尾燃火自焚矣。骨肉遗灰,变成一虫,虫又变为鸟。故天下止有一鸟而已。”如是,弗尼思又可理解成不断涅盘重生的凤凰,便有了传承创新的意味。
《芝镇说1》中,牛二秀才用了很长的篇幅说伏羲氏的后代——伏生,“秦始皇焚书坑儒,文脉悬于一线,伏生痛不欲生,冒险将述录唐尧、虞舜、夏、商、周史典的《尚书》藏在墙壁夹层里。”何谓“尚书”?“尚书”也作“上书”,就是上古的传书,这是孔子之后,中国文脉传承的又一个重要节点。
小说中的“我”,十分认同爷爷公冶祥仁对司马迁的推崇:“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我”当了记者后,一直惦念着雷震老师的嘱托:“穿越遮蔽,直面历史现场,拒绝遗忘,修复国家记忆。自觉地守住历史现场。”“我”立志成为守正中华文脉、创作时代作品的一名好记者。
嗯,在守正的前提下,芝镇人的自我革新是富有激情的,甚至是决绝的。
“我”爷爷年轻时好赌,他母亲也就是景老嫲嫲不惜以死诫子,一头撞晕到水缸上,教育孩子自省。她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又拿起菜刀,剁掉自己的小拇指,然后教训“我”爷爷,剁去了他的小拇指——一次次鲜血淋漓的警示,“我”爷爷最终戒掉了赌瘾。小说描写的这些情景十分惊悚,连“整天板着个长脸”、“规矩得像家谱上的绣像”一样的孔老嫲嫲都“吓得找不到腿了”,“让佣人架着到了厢房,发烧不退,有一个月不止。”
作者在书中说,他描写长辈,解剖长辈,“其实是在一刀一刀地解剖自己,是刀刃向内。”芝镇人骨子里,都有这种自我反省、自我超越的传统基因。
芝镇人的自我革新是决绝的,也是浪漫的。进省城读书接受了新思想的王辫,在自传中以诗一样的语言描写她的自新经历:“铁锅底下烧着木柴,滚烫的大铁锅里翻炒着豌豆,豌豆咯吧咯吧爆着,木锨板子翻着,翻着,有一粒豌豆调皮,蹦到锅台上,摆脱了被炒糊的命运。”后来,这粒豌豆滚到泥地里,“可巧下了场透雨,根扎结实了,发芽、抽叶,开出了一朵豌豆花,结了一个豌豆荚……”
当然,芝镇人浪漫的自新、创新,往往还要借助一口酒。生产犁耧耙锄、锨镢二齿子的机械厂厂长杨富骏和小李就着咸菜疙瘩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高兴了,开始吹牛,扬言要造打孟良崮时坐过的张灵甫七十四师的吉普车,小李又对县委书记吹捧他这是“瞎汉擤鼻涕,把里攥着的事儿”,杨富骏只好硬着头皮豁出去,四处搬兵求援,真就造出了“土吉普”。
《芝镇说1》中,酒是一种神奇的催化剂,它能治“身病”,也能治“心病”。公冶祥仁给病人开的药方,都以酒为药引子。孔老嫲嫲生七爷爷时难产,被亲老嫲嫲灌进半碗芝酒,一使劲就生出来了,七爷爷因此得名“灌孩”。景老嫲嫲、公冶祥仁、雷以鬯和高铭乾临终前,都还惦记最后那口酒。比如高铭乾,他被老毛子捅了肚子,临死前还念叨:“唉,别无牵挂,再也捞不着喝酒了啊!再给我一口吧。”李子明牺牲在北伐战场上,嘴久张不合,牛二秀才往他嘴里滴了几滴酒,这才合上。在芝镇,酒是快慰生者的舒心丸,是抚慰逝者的安定剂。
酒,是芝镇人追求自由的浪漫情怀。雷以鬯面对鬼子的刺刀,敲着酒葫芦,突然大声地吼叫:“酒是芝镇的灵魂,酒锻造着、冲刷着、约束着、张扬着芝镇人的骨骼和脾气,芝镇人的血管里不缺的就是酒,喝一口,朝前走,迎着风雨天地任我游……”
有事没事,芝镇人顺上一口酒,心灵就能获得片刻的舒展和自由。有酒的日子,生活才能像美女一样,有了“轻盈的气息”。小说之外,芝镇人逄春阶也嗜酒,他曾自画像说:“一生独爱酒,就像鸟爱飞,人没有翅膀,酒就是翅膀,酒盅一端,翅膀就往外钻,想往哪飞往哪飞。”这就是守正创新的芝镇人,自由浪漫的另一个侧面。
03、“仁恕”之心与和平之道
芝镇人富有“仁恕”之心
追求和平也有解决争端的智慧
《芝镇说1》中,随处可见芝镇人一团和气、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场景。不论大年小节,芝镇人都喜欢在家设酒局,门口还要摆悠筐。“门口悠筐排得多,说明在村里人缘越好。”悠筐做什么用?悠筐俗称“醉汉筐”,客人喝醉得越多,说明主人越热情,这其实是中国北方乡村的真实写照,反映了我们热情好客、喜爱和平的传统文化底色。
芝镇关于吃食的讲究也很多,“正月初一下饺子,饺子要煮得多,要余下,叫年年有余;吃完,你锅里要放上块豆腐,叫顿顿有福。你咋能说饺子破了,不能说破了,是挣了,说吉利才有吉利。”初一十五,老嫲嫲都给老槐树挂红布,保佑芝镇老少平安。还有正月里不剃头、不动土,房屋前不栽桑,后不栽柳,桃树不冲后门口,等等,都反映了芝镇人对平安生活的祈求。
不仅芝镇如此,小说中煎饼在蒙县叫“家宁”,家里安宁的意思,“我”大爷的乳名也叫“家宁”。
当然,老百姓过日子,总有锅碗瓢盆碰到一起,甚至闹得鸡犬不宁的时候。景老嫲嫲死后,因为不是正房,出殡该走正门还是偏门,公冶家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我看到这个段落的时候,不禁心头一紧,为公冶家族捏了一把汗。结果芝里老人出了个主意,连夜找人把门楼拆了,也就没有正门偏门之分了。不禁哑然失笑,芝镇人解决争端的智慧啊,真是了不起!
芝镇人的智慧,和所有中国人一样,往往在《周易》里。但芝镇人对《周易》的理解,似乎有些与众不同。雷以鬯说:“一部《周易》,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求得好死,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前对得起祖先、父母,后对得起子孙后代,毫无愧怍,即为死得心安理得,也就是求得好死。……求得好死才算没白来这个世上活一回。”芝镇人对生死看得如此通透、平和,可以说,他们都是平头圣哲,让人钦佩。
他们出离了生死,对以生死威胁他们的侵略者嗤之以鼻。日本鬼子要跟雷以鬯谈《周易》,雷以鬯借着酒劲掀翻了酒桌,痛骂道:“一群畜生,衣冠禽兽!拿着刀枪的畜生!”玉皇阁的道长打圆场说他喝醉了,雷以鬯举着酒葫芦,又喝了一口:“谁说我醉了,我没有醉!我与你们不共戴天,蕞尔小国之蝇营狗苟之辈,妄自尊大,纳污含垢,有什么资格谈《周易》!没有教养,拿着刺刀闯到我们家里耀武扬威,算什么狗东西!”在芝镇人看来,《周易》是生死书,也是和平书,举着刺刀的鬼子,如何理解得了和平?如何理解得了生死?
那么,从我们传统文化的视角出发,如何理解生命和社会,特别是日新月异的今天,该如何为人处世?公冶祥仁曾拍着老七的肩膀说:“时代变了,做人的理儿没变。后人解释‘恕’道,把这个‘恕’字分开来,解作‘如心’,就是合乎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别人也要;我所想占的便宜,别人也想占。我们分一点利益出来给别人,这就是‘恕’;觉得别人不对,原谅他一点,这也是‘恕’。” 公冶祥仁说的“恕”字,就是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还有一个“仁”字,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说的都是一回事,也就是儒家的“仁恕”之道,难怪公冶祥仁的名字里,就有一个“仁”字。
儒家所行“仁恕”之道,和西方的“博爱”并不一样,“博爱”强调众生平等、普世价值,“仁恕”则强调个人修养、推己及人,即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与马克思主义相契相通,既强调个人修养、道德品格,又兼具天下大同、天下为公的社会理想。一百多年来,实现共产主义已成为中华民族的旧邦新命,也是未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最终归宿。
《芝镇说1》中,《利群日报》的同事孔孚,写过这样一首诗:“大海是个蓝毯子,各国朋友坐在周围,来呀,干杯!”
后记
逄春阶是一位勤奋的专家型记者、富有情怀的评论家,他写的报道活灵活现,读来如临现场,他写的评论视角独特,让人醍醐灌顶。几十年来,不管东风西风,他像秀木一样卓立于俗记之林,人缘还特别好,是中国新闻界一个神奇的存在。但众所周知的原因,诸多报道未必能够尽言,在他那和蔼的笑容背后,天知道他见过多少腌臜人、不平事,即使是正向报道,也免不了“大道世难容”。他只好以小说家言,用农民出身的本色视角,“自觉地守住历史现场”。他用墨水蘸上芝酒,描摹出“二元制”社会的第二“元”里,芝镇的男女老少、先进人物和传奇英雄组像,为时代记录一段最真实的历史,启迪一段最深刻的思考。阅读《芝镇说》这部群众史诗,我看到了当代一众小说家都在大踏步地后撤。90多岁的著名文学评论家吕家乡说:“春阶啊,你在写中国的《百年孤独》!”岂止是中国的《百年孤独》,它还是乡村版的《红楼梦》,相信不远的将来,会有后人像研究“红学”一样,开辟出一门“芝学”。
(文/山其山,原名刘国胜,历任齐鲁晚报记者、编辑、《都市消费》编辑室副主任,生活日报副总经理兼融媒运营中心总经理)
《芝镇说》 逄春阶/著
(来源:藉书园)
作家简介
逄春阶,山东安丘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大众报业集团培训委员会总监、高级记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有长篇小说,《芝镇说》,报告文学《家住黄河滩》《国家使命》《一个人的桃花岛》,文艺评论集《人间星话》等出版。《坟上葵花开》获得老舍散文奖。在大众日报开设文艺评论专栏“小逄观星”20年,每周一篇。曾四次获得山东省新闻名专栏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