潍坊的男人,谁没喝过芝酒?记得小时候,父亲在村里小卖部能买到的待客好酒,就是芝镇白干。我老家离芝镇两百里,也喜饮芝酒,可见芝酒在潍坊乃至山东都受欢迎。
潍坊人都喝芝酒,阅读逄春阶的《芝镇说》,我才认识到,我老家也有着和芝镇一样的乡音、乡俗和乡情。《芝镇说2》中的人物,延续《芝镇说1》中的乡野故事、英雄传奇、家国情怀,继续书写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的群众史诗,芝镇人的性格、志气和浪漫的革命理想,也都在“东拉西扯”的逄氏特色叙事中,日渐鲜明起来。
芝镇的男女老少,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他们勤勤恳恳,乐天安命,因风就俗,一团和气,小酒喝起来,还会耍耍无厘头。但如果你想欺负一下这些“顺民”,你就会发现,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只要“有一口酒顶着”,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历史上他们水泊梁山都敢上,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啊!这就是芝镇人的魂,也是山东人的魂。
这魂的背后,实为“情义”二字。如果说《芝镇说1》写了更多的“情”,《芝镇说2》则写了更多的“义”。特别是在民族大义面前,不管柔弱女子还是怂包男人,都毫不含糊起来。即使讲究了两千多年礼数的公冶长家族,为了逼当家的公冶祥敬抗日,公冶令枢、公冶令棋联手,斗胆把六大爷公冶祥敬“绑架”到了地瓜井里,实行“兵谏”。
01
逼出来的“义”
芝镇人的“义”,往往是逼出来的。芝镇闺女小芳秀,被汉奸弄到日本人的炮楼里,田雨带着徒弟去跟日本人谈判,刚开始吓得头都不敢抬,硬靠一口酒顶着,唱着关公的《单刀赴会》,灌醉了日本人,才救出小芳秀。省城来的曹永涛,带着村里牛兰芝、牛兰丽、李玉珍几个女娃跑了,女娃们去沂蒙山干共产党,爹娘急得塌了天,公冶秀芝却说:“放孩子们一条生路。在家里是死,出去也是死,反正是死,宁愿出去,做个敞亮鬼!”
这“义”是形势逼出来的,也是良心逼出来的。公冶祥锋被夜里的敲门声吓得腿肚子转筋,不敢开门,结果敲门的那个闺女被鬼子抓住,第二天就给活埋了。那个闺女临死前说:“大爷大娘,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誓死不当亡国奴!大家醒来吧。”她自己跳进坑里,用褂子蒙住脸,她是要脸的人啊!公冶祥锋感觉自己昧了良心,夜里再也睡不着觉,感觉自己死都不能闭眼,后来有个算卦的说:“你三个儿子,不能待在家里,得出去!”公冶祥锋就把三个儿子送去抗日了。人不能光为自己活着——《芝镇说2》中这样写道。
汪林肯说:“人啊,就像这条浯河,如果没有两岸夹着,就会半路上散漫着消失了,正是有两岸约束着,才流向了大海。”这是芝镇人面对灾难的态度,也是积极向上的自我要求。
在生产、生活中,他们认定懒散二字,是立身之贼,过日子不能“慢撒气”;当遭遇劫数,他们则不会轻易下跪、认怂:“力虽可穷,气不可夺。”“人跪着,看着狗都高啊。喝了站住花,身子跪着,心也要站着。”
这就是芝镇人的气节,芝里老人有句明志诗:“秘语群芳花姊妹,人无气节是凡材。”
芝镇人注定不是“凡材”,他们对人生看得通透,又懒又馋又好醉的“王三又”都知道:“割麦子,割得快的,割得慢的,割得不快不慢的,都一样,到地头找齐。”“其实人呢,到末了儿,老了,是坟头找齐。风光的,倒霉的,发迹的,落难的,最后是坟头找齐。活着就是这个样,不论酒度数多高多低,不论茶浓茶淡,不同的人不同的心境,能尝出不同的滋味。”王三又即使参透了人生,也极为“穷讲究”。他屋里十分局促,只能在炕下面一小块地方读书,却美其名曰“半炕书斋”;他家院子没有院墙,却竖了个破门框做“门楼”,每天出来进去,必定走“门楼”,“进门前,先咳嗽一声,做个开门的姿势,把衣领子往上一提,挺胸抬头,大步迈进去。其实那儿没门。”王三又“眼前无门,心中有门”,他心里的门,是一种极低限度的“节”。
元代程文说山东人“敦厚阔达而多大节”。如果说王三又的行为,是有些迂腐甚至穷酸的“小节”,当他女儿被日本人糟蹋后,他毅然走上了抗日道路,变成了直可惊天地、泣鬼神的民族“大节”。
像王三又这样走上抗日道路的边缘人还有很多,甚至不受芝镇人待见的几个小人物,比如小黑母鸡,她曾不知廉耻的混迹于日本人炮楼,以出卖色相为生。但为了营救赵二小姐,她不计被赵家赶出家门的前嫌,挺身而出,最后被变态的鬼子咬掉了“玉雕一样玲珑剔透”的鼻子。
在《芝镇说2》描绘的英雄群像中,那个会炒菜的芝镇人冯四少让人印象深刻。他因为被逼去日本人的炮楼,做了顿芝镇小炒,回家后“看什么都碍眼,抱起酒葫芦一顿猛灌。”他为那只给日本人做过菜的手感到羞耻,竟“一手伸进炉膛里,滋啦一声响,冯四少的右手被烫成了鸡爪子。”
《芝镇说2》中,还写了几位心怀大节、大义的红色英雄。护送干部去延安的古廷安,被鬼子包围,打光了子弹,毅然跳了悬崖。神奇的是,他“并没有死,他挂在一棵柏树上,挂了两天,居然活了。”
理想纯粹的曹永涛被冤枉,接受党内隔离审查时,却安慰其他受牵连的小同志:“别担心,还是要忠诚、老实,要相信什么都会弄清楚的,活着弄不清,死后也会弄清楚!事实会证明我的赤胆忠心。”后来大雨滂沱的一天,在与敌人的混战中,他们那些被隔离审查的人,“手牵着手,步履维艰,看守人员又不敢松绑”,遂被流弹射中牺牲。
《芝镇说2》中有句诗:“不求一时荣,但争千秋誉。道大世难容,我还行我素。”不管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还是被政治斗争冤枉了,芝镇人心中的大节、大义,从来没有动摇过、改变过,虽九死而未悔。
02
土匪也有“义”
《芝镇说2》对土匪军阀张平青着墨颇多。张平青知恩图报,做人很爷们儿。提拔过他的恩人——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因为抗日不力,被蒋介石杀害,他带着弟兄们为韩复榘设灵堂,披麻戴孝,日夜哭祭,可见他的义气。
有人说,张平青“平时跟常人一样,有老有少,有说有笑。但这个人格局不大,睚眦必报,反手为云覆手为雨。”牛二秀才孩子跑去沂蒙山干共产党,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就设下鸿门宴,让部下用阴阳壶宣酒,他喝水,灌牛二秀才喝酒,给牛二秀才上“醉刑”,一上上了二十天。
这都不算事,他实为一个凶狠残暴的杀人恶魔。他滥杀无辜,“动不动就点天灯,在人肩膀上挖个窟窿,放进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一点点烧死”。他身边的卫兵打死了一只黄鼠狼,张平青因为迷信,怕黄鼠狼报复,竟然一枪杀了那个贴身侍卫,还念叨说:“大仙啊,一命换一命吧!”
张平青被另一伙土匪曹仲方投进省城大狱,被汪林肯保出来后,他直接火烧了曹仲方的南戈庄,又活埋了曹仲方,活埋的过程十分残忍:“第一锨土砸到曹仲方头上,曹仲方摇摇头,把土摇掉,又一锨土飞来,埋到半截瑶时,曹仲方还在骂,埋到胸部,骂不出来了,埋到肩部,一腔子血喷出,没了生息。”
即使如此,面对日本人的侵略,张平青仍表现出了民族大义。张平青刚听到日本人来时曾说:“哼,不过是盘豆芽菜,扎不住根的。”芝镇商会给他送“张青天”的牌匾和站住花酒,他又说:“喝站住花酒,咱得站住!芝镇在我在,芝镇亡我亡。”后来,在其它土匪纷纷降日的大形势下,张平青为了保存实力,名义上接受了日伪“北平临时政府”领导,但他并不干“出卖祖宗的事”,还筹划着将来中央军大反攻时,里应外合“一锅烩”了小鬼子。
1942年,“伪军”张平青行军路过老家双泗村,听乡亲们说,汉奸队常来催军粮,亮出他的旗号“屁用不管了”。他脸色骤变,狠狠训斥了一通部下。乡亲们很感激他,要求慰军,张平青摆摆手:“军务紧急,不住下了,烧点开水就行,谁渴谁喝。”见乡亲们送来了开水,还有鸡蛋、鹅蛋、鸭蛋,张平青下令:“凡送水送蛋者,每家酬谢两块大洋,余者每家一块大洋。”
这就是投靠了日伪,依旧不忘初心,懂得知恩图报的张平青。张平青对当年成就了他的“党国”,尤其忠心耿耿。共产党以势如破竹之势解放山东,芝里老人、汪林肯、李子鱼和公冶祥仁在藐姑爷庙摆上酒,劝他起义投诚,他也没变节。1948年春,张平青因为汉奸罪,在岛城五号炮台被枪决,国民党军命令他跪下,他立而不跪:“我他妈跪谁!”他能跪的,除了养育他的父老乡亲,还有早年提携过他的韩复榘。
张平青就是这样一个“一条道走到黑”的汉子——虽然他走错了道。
张平青五六岁时候,光着腚在街头玩,来了个卖鳞刀鱼的,二大爷让他偷一条鳞刀鱼,他趁卖鱼的不注意,用嘴叼着一条大鱼,双手拍打着腚锤子,慢慢悠悠去了二大爷家。张平青自己没吃上鱼,但他给二大爷偷到了鱼。
这就是张平青,这也是芝镇人,这也是山东人。(文/山其山 来源:藉书园 )
作家简介
逄春阶,山东安丘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大众报业集团培训委员会总监、高级记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有长篇小说,《芝镇说》,报告文学《家住黄河滩》《国家使命》《一个人的桃花岛》,文艺评论集《人间星话》等出版。《坟上葵花开》获得老舍散文奖。在大众日报开设文艺评论专栏“小逄观星”20年,每周一篇。曾四次获得山东省新闻名专栏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