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艺术史的进程中,两次迈出巨人的脚步:一次是从自发的艺术到自觉的艺术,一次是从自觉的艺术到艺术的自觉,后一次的缘故是艺术家的出现。自此,艺术就变得无比艰难。
艺术家的工作是把艺术个性化。创造的含义就变为独创。艺术中没有超越,只有区别,成功者都是在千差万别中显露自己。艺术家的个性魅力成了他艺术的灵魂。于是,平庸与浅薄被视为垃圾,因袭模仿被看作偷窃,都是艺术的淘汰物。但是如何把个性的魅力变成个性的艺术,艺术家们各有各的秘密。
凭仗着他们的努力,创造一个世界。这世界不是现实世界的复制。智慧到处发光,才华到处流溢;所有颜色都是语言,所有声音都有灵性,所有空间都充满想象。艺术中的一切,都是由无到有,每个人物都是虚构而成,还要同活人一样有血有肉有性格有灵魂,可是这些人物的生命却从不依循活人的生死常规;不成功的人物生来就死,成功的人物却能永恒。有时,他们在书中戏中电影中死去,但在每一次艺术欣赏中重新再活一次,艺术有它神秘的规律。由于艺术的本质是创造生命,它一如人的生命本身,是个古老又永远不解的谜。
艺术家活在自己的艺术中,艺术一旦完结,艺术家虽生犹死。长命的办法唯有不断区别于别人,也区别于自己。这苛刻的法则便逼迫艺术家必须倾注全部身心,宁肯在人间死掉,也要在艺术中永生。难怪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七颠八倒,在虚构的世界里却不会弄错任何一根纤细的神经。反常的人创造正常的人物。人们往往能宽恕艺术中的人物,并不能宽恕生活中的艺术家。
真正的艺术常常不被世人理解。在明天认可之前,今天受尽嘲笑;不被理解的艺术与失败的艺术,同样受冷落,一样的境遇,一样的感觉。艺术家最大的敌人是寂寞,伴随艺术家一生的是忽冷忽热的观众、读者和一种深刻的孤独。
这便是我心中的艺术家。他们的苦恼不是缺乏世俗的财富,而是不能创造出更有价值的艺术和精神的财富。所以,他们是天生的苦行僧,拿生命祭奠美的圣徒,一群常人眼中的疯子、傻子或上帝。但如果没有他们,人类的才智便沉没于平庸,生活化为一片枯索的沙漠,好比没有山,地球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暗淡的球体。
我一直想用两支笔写这本小说,我的话并非故弄玄虚。这两支笔,一支是钢笔,一支是画笔。我想用钢笔来写一群画家非凡的追求与迥然不同的命运;我想用画笔来写唯画家们才具有的感知。
尽管这群画家纯属虚构,但他们与我同时代,我深知他们的所思所想,苦乐何来,在哪里攀向崇山峻岭,在哪里跌入时代的黑洞,在哪里陷入迷茫,以及他们调色盘中的思想与人性的分量。
艺术家食人间烟火,但由于他们的工作是致力创造一个个永存的审美生命,在思维、感受、想象乃至心理上,他们则是非同常人的一群异类。这就迫使我必须使用另一套不同于写本土小说的笔墨。我要用另一套笔墨写另一群人物和另一种生活。
我不回避写作的批判性,这是探讨生活真理之必需。
我不回避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和唯美主义者。我的理想发自心灵,我的唯美拒绝虚伪。
我知道,我的读者一半是我的同时代人,一半比我年轻。我相信,我的同时代人一定会与我感同身受;我更希望比我年轻的读者,通过书中人物的幸与不幸,能成为艺术家们的知己,也成为我的知己。
(文/冯骥才)
(来源:彩墨中国)
作者简介
冯骥才,中国当代作家、画家和文化学者。1942年生于天津。初为画家,专事摹古,是“伤痕文学运动”代表作家。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已出版各种作品集近百种。代表作《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一百个人的十年》、《俗世奇人》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韩、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出版各种译本四十余种。
冯骥才兼为画家,出版过多种大型画集,并在中国各大城市和奥地利、新加坡、日本、美国等国举办个人画展。他以其中西贯通的绘画技巧与含蓄深远的文学意境,被评论界称为“现代文人画的代表”。
冯骥才又是当代文化学者。近十年来,他投身于城市历史文化保护和民间文化抢救,是我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和传统村落的倡导者和践行者。
现任全国政协常委,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专家委员会主任,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