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芝镇说(第一部)》,我曾写文章评论说:这是“一部酒神曲,一部家族史”。捧读刚刚出版的《芝镇说(第二部)》,最强烈的感觉则是:字里行间依然飘荡着酒香,人物故事依然发生于这片土地,但作家的笔触已经悄然从家族转向了民族,从酒神转向了精神,从传统转向了现代。作为和作者逄春阶先生在一块土地上长大的人,回眸安丘这片大地上发生的百年历史风云,让人感到如此真实如此熟悉又如此灿烂辉煌。
书中有这样一个绘声绘色的情节描写:“八十二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牛兰芝和三个小姐妹终于逃走了。由曹永涛带路,沿途冒着风雪,经过五天五夜,牛兰芝他们总算逃到了沂蒙山根据地。芝镇的四个姑娘像出笼的小鸟,欢快地数点着高高低低的枝头,无忧无虑地融入大集体,感受着惊奇和刺激……”很多年后,牛兰芝老人回忆说:“我入党的时间,是1938年初春。”
读到这个情节,我的眼前先是浮现出四个乡村姑娘的身影,继而掩卷长思起来:牛兰芝姐妹奔赴沂蒙山参加革命的时间,不正是我的三位叔叔参加八路军的时间吗?位于安丘东部的芝镇,和位于安丘西部的我的家乡凌河镇,东西相距不过40华里,我的老家大路村村南有条通往沂蒙山区的东西大道,牛兰芝她们风雪之夜一定从那里跌跌撞撞走过。她们从东到西一路走来,而我的父辈则是出家门一路向西而去的。西边连绵起伏的山峦中,有一支刚刚建立起的八路军队伍。《山东抗战史》一书中有明确记载:1938年3月,中共山东省委进驻沂蒙山。
“一切事情都以一种闻所未闻的速度被遗忘。”这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说的话。拒绝遗忘,靠捕捉、靠记录,靠不断强化记忆。像老乡兼同事逄春阶一样,近几年我也在寻访和记录先辈们的革命足迹。我惊奇地发现,故乡如今平静的土地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年代曾经风云跌宕,曾经血雨腥风,曾经诡异波谲。老人们告诉我,我的三叔李宝江、堂叔李宝林、远房叔李振声就是1938年初参加八路军的。叔叔李宝江1947年牺牲在孟良崮战场,他的名字镌刻在安丘烈士陵园烈士英名录第二位。堂叔李宝林参加过的战役在家谱中列了长长一串:“临朐战役、五井战役、三次讨吴战役、蒙山阻击战、孟良崮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多次立功,荣获独立自由奖章、解放奖章、独立功勋荣誉奖章……新中国成立后担任沂源县武装部长。”远房叔李振声在家乡是传奇人物,他家是村里的富裕人家,因此上过几年私塾。最令家乡人津津乐道的是,他足智多谋,能使双枪,曾担任六区武工队队长,六区当年辖区包括安丘、高崖和临朐包庄一带。新中国成立后远房叔担任金华军分区政委,转业后曾任浙江省测绘局局长。20世纪70年代,我有幸见过这位老人,那次回乡省亲时他已70多岁,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中山装,儒雅慈祥,和蔼可亲。我还见过这位远房叔的一张老照片,英姿勃发,目光深邃,胸前挂满大大小小的军功章。
《芝镇说(第二部)》写道,日本侵略者的铁蹄在山东四处进犯,在省城读书的青年人纷纷回到家乡参加抗日,或明或暗,或民间或国共部队,抗日的行动风起云涌。芝镇地处安丘高密诸城三县交界之地,距离诸城更近。诸城是中国共产党一大代表王尽美的家乡,中国革命的红色基因格外浓厚。小说中的主要人物,汪林肯、公冶祥仁、牛二秀才、芝里老人、曹永涛以及牛兰芝牛兰竹姐弟,有的是早期同盟会会员,有的是望闻切问的老中医,有的是满口之乎者也的老秀才,有的是名门望族的叛逆青年,他们本来在到处飘着酒香的烧锅旁、在蝉鸣蛙叫的浯河边平静地度着岁月。然而抗日的烽火燃起,在民族大义面前,家国存亡之际,他们挺起了坚强的脊梁,或亲自上阵,或目送儿女走向生死未卜壮怀激烈的远方。
埋藏在历史皱褶里的故事令人唏嘘。曾听父亲讲,家乡来了八路军招兵的人,奶奶看着瘦弱的三叔说,在家也是饿死,你就跟着队伍走吧,出去说不定还能寻条活路。那“队伍”所属应该是八路军的115师,最初的训练地在离我们老家三四十里路的高崖一带,非常艰苦,一日三餐喝的是高粱粥。三叔当时才十三四岁,穷人家的孩子自然一天学都没有上。三叔一去未还乡,据说他当的是卫生兵,在隆隆炮火中抢救伤员,孟良崮战役中因日夜抢救伤员累得吐血而死,生命终止在20多岁的青春年华,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记录,只有怀念和敬仰长存晚辈心中。
岁月更迭,时代变迁。献出青春和生命的前辈,不应隐没在岁月烟尘中,他们的足迹需要寻觅和书写,他们的精神更需要歌颂和弘扬。《芝镇说》说芝镇,芝镇在安丘,安丘这方热土在当代写家的笔下关注得有点少,长篇小说《芝镇说》,是小说,但有一定纪实成分,先是在农村大众报连载,后出版成书,我一次次捧读在手,父老乡亲的歌与哭、生与死、落后与进步、挣扎与奋起,鲜活而形象地跃然纸上。我好几次情不自禁地对逄春阶先生说,你记录下了安丘的百年史,功德无量,安丘人民应该感谢你。其实,这也是对于齐鲁儿女甚至华夏儿女的回望和书写,每一扇柴门内都有故事,每一位老人都是一部历史。不写下来,愧对父辈们经历的苦难与辉煌。诗人孔德平写给春阶的那首诗更生动:“秋风吹呀吹/从白到黑/关于故土的记忆/就这样/一叶叶黄了/浯河岸边/当年拾荒的孩子/把落叶串成了书。”
有评论说,《芝镇说》写的是平民英雄。我深以为然。就像我们家族那些参加革命的父辈,当年跟着八路军走向光明的道路,其实并没有清醒的民族意识,也没有明确的家国情怀,祖祖辈辈在贫穷闭塞的土地上繁衍生息,卑微如草芥,渺小似蝼蚁。但我们这些先辈,一旦走出家门,一旦觉醒,就会成为保家卫国的热血青年,一路冲锋陷阵。在第三部“芝镇·边陲”一节,浓墨重彩写的是从芝镇去新疆参加建设兵团的刘晓芳,她是当年八千援疆鲁女之一,戈壁滩上献青春是牺牲,嫁给“没脚、没腿、一只眼”的特等功臣又怎能不说是一种牺牲!这同样是一位值得赞美的平民英雄啊!因此还有评论说,《芝镇说》是红色乡野小说。红色浸润历史,文字书写传奇,是用另一种方式致敬先辈,也是对今天的珍惜和激励。
《芝镇说》第二部结尾,“我”以记者身份前去采访晚年的牛兰芝,这位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生活工作的老人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做一个有‘记性’的人。记住那许许多多的牺牲者、不幸者、被湮没者,记住光明是从哪里开始的,人们凭借什么样的力量去接近它。记住那些温暖的眼神。”
那些温暖的眼神,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信念。乡野小说《芝镇说》的“红色”来自千千万万的平民英雄,今天的我们必须去捕捉并记住。
(文/李秀珍,资深报人、齐鲁晚报副刊部原主任、高级编辑)
(来源:大众报业·农村大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