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缨子
邻居老刘种的萝卜大丰收,一个个长得像小猪,前几天我散步到他田里看见的。
膘肥体壮的萝卜头顶着茂密的生龙活虎的拇指粗的缨子,一尺高。
我相中了这萝卜缨子。
想到小雪以后和它相约,重拾一畦雪花,重拾一双冻红的手和一双手的老茧,重拾一碗小豆腐和母亲水分丢失的缨子一样的皱纹。
小雪过了。小雪是锛白菜萝卜辣疙瘩的时节。西北风起了,零星的雪花在半空中游荡,偶尔碰到脸上,尖尖的疼。母亲围着一条深紫色的围巾,她的腮头儿也是紫色的,手应该也是,我猜想。我的手都冻红了,她的手冻得远远地在我前面,一畦畦地在我前面,应该冻紫了的,但被泥巴包着,我只看见她的手是泥土的颜色。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小雪的农时农事。母亲带着我,我那时十几岁,先把大白菜一棵棵锛倒,根上的土轻轻扑哒,留住完整的根;枯叶轻轻突扒,像抱着小孩的头理发一样,不能撕出个窟窿。然后一棵精神抖擞的白菜就会被放到窖子里,这是一冬的大菜,是春节的饺子,是亲朋的酒肴,是母亲看家的脸面。根上栓红绳的白菜是不能卖的,那是母亲系在心头的全家的新年。
拾掇完了白菜,才是萝卜辣疙瘩,这两样东西泼辣,拔出萝卜带出泥,泥也好理整,沙土的,一扑拉就掉。然后装到篓子里,回家把缨子割下,萝卜埋到沙土里,辣疙瘩腌咸菜。
我说过我相中了这萝卜缨子。
萝卜缨子辣疙瘩缨子一直是我无法破解的母亲的密码。
母亲把割下的缨子一穗穗地挂到院子里的铁条上,等它们失去水分。失去水分的缨子仍然绿油油的,这得益于母亲一天几遍的翻来翻去,失去水分的缨子虽然绉了,但却有一种让人可以依靠的力量,一种储存了阳光雨露加风雪的厚重和信任,甚至是一种依赖。
我相中了这萝卜缨子完全是因为母亲,它是我恋母情结的一部分,甚至缨子是我母亲的一部分。
母亲把黄豆泡好了,在一个红色的陶器工艺的三盆子里,然后在院子里的水磨上,磨呀磨呀,奶汤般的豆汁顺着石磨的眼睑悠悠地流下,院子里豆香沁人,像回到春天的豆田。
母亲把早已泡过的缨子切碎,与豆汁合了,慢火,在锅里煎熬。当豆汁完全被缨子吸纳,一锅热腾腾的小豆腐便在母亲的微笑里诞生。
这是改善伙食的一餐,也是物尽其用的一餐,这是油水匮乏时代的一餐,也是岁月煎熬的一餐。因为没有油水,我是不愿意吃的,缨子的青苷气息伴随我度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但我不清楚为什么,母亲一直喜欢吃小豆腐,甚至在她病重期间。
她病了,2001年住进了肿瘤医院。为了方便兄弟姊妹照顾她,我们在医院租了个房子,约等于又安了一个简陋的家。这个时候,我们已经有了可以让母亲吃海参鲍鱼的条件,可是,母亲已经吃不下了,她也不喜欢吃,十有八九的可能是一个喜欢吃鱼刺的母亲,她惦记的依然是她的小豆腐。而此时,小豆腐在城里似乎成了奢侈品,因为,母亲所想的缨子已经被人类抛弃。
我相中了这萝卜缨子。
小雪也过了,老刘收了萝卜,想必萝卜一群小猪一样在超市里高价排列,缨子在田里有被遗弃的凄凉,又有被卸磨杀掉的悲切,初冬的雨为缨子又添了几多泥泞,此时,我与缨子如约而至。
在蒙蒙细雨里,我把缨子一簇簇理齐,摘了黄叶,手有些许十几岁时的疼,我仿佛回了那时,仿佛一双老茧的双手和我一起,虽然远远地在我前面,一畦畦地在我前面,应该冻紫了的,被泥巴包着,但我看见了,她的手是紫的颜色。
我把缨子抱回家,用自来水冲洗干净它的全身,这次不像给白菜理发,而是给缨子沐浴,从头到脚,然后在母亲的记忆里晾晒,等待豆汁像乳汁一样流下来的那一刻。(王杰昌 ,2022.11.29,时,巴西1:0领先瑞士)
王杰昌简介
王杰昌,山东广播电视台高级编辑,山东广电传媒集团综合部总监,历任山东电视台新闻中心副主任、公共频道总监等职,“中国十大传媒策划专家”,多部新闻作品、长短记录片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山东广播影视大奖一等奖,曾获山东省电视艺术“牡丹奖”,策划、创办的《民生直通车》《秀才来了》等栏目荣获山东广播影视大奖十佳栏目奖。对诗歌、散文有着超乎现实的喜好,发表多部作品,同时对电影、音乐、纪录片具有独到见解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