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墨客大多喜欢将“出污泥而不染”之荷花看作高洁的象征,喜欢莲藕之人更是不胜枚举。而在旧日济南大明湖周边,莲荷却是实用为先。荷花香、莲藕脆的美好记忆残存在老济南人的心底。
明湖荷香。牛国栋摄
误入藕花深处
文人墨客大多喜欢将“出污泥而不染”之荷花看作高洁的象征,喜欢莲藕之人更是不胜枚举,宋代词坛上的两位巅峰级的济南词人辛弃疾、李清照无疑都在此列。
豪放的辛弃疾擅于“醉里挑灯看剑”,对花花草草的题材似乎着墨不多,但他发个牢骚抒发胸臆,竟也是借物荷花。他的《喜迁莺》中吟诵道:“暑风凉月。爱亭亭无数,绿衣持节。掩冉如羞,参差似妒,拥出芙蓉花发。”词的最后一句更是奇妙:“但千杯快饮,露荷翻叶。”豪饮也不忘莲荷。他的《和任师见寄之韵》诗中说:“老来功业已蹉跎,买得生涯复不多。十顷芰荷三径菊,醉乡容我住无何。”他解甲归田后,把菱、荷、菊等花卉包围着的田园当成他最后的温柔乡,也做了一回陶渊明。
同样有着好酒量,“浓睡不消残酒”“沉醉不知归路”的李清照比辛弃疾早出生半个多世纪,清丽婉约的她对荷花更是情有独钟,其词《一剪梅》《如梦令》和《怨王孙》中有“红藕香残玉簟秋”“误入藕花深处”“莲子已成荷叶老”等描写莲荷的著名佳句,又似乎都是那么伤感与哀怨,像极了她的一生。
荷花。郝玉环 摄
济南的“藕神”崇拜
济南城内的大明湖植藕历史悠久。不知何时起,济南便有了“藕神”崇拜。纪念铁玄的铁公祠之西原有一座藕神祠。相传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藕神生日,这一天便叫做迎藕花神节。这时正值湖上荷花吐蕊的好时节,暖风吹拂,阵阵荷香飘来。人们至此,乘船游湖,到藕神庙里上香,为藕神祝寿,祈求风调雨水,和和美美,再买些荷花、荷叶、莲蓬回家,带回一丝清凉与美意。有意思的是,早先谁都不知道这位藕神姓甚名谁。到了清同治年间,藕神祠里的神像已毁。庙里一干文人聚会,一致同意“以湖山佳丽,主持宜得其人,因以易安居士代之”(清代词人符兆伦《明湖藕神祠移祀李易安居士记》)。
中国自古有花神崇拜,唐武则天时代从朝廷到民间都有流行花朝节习俗,供奉男女各十二花神。其中旧历七月供奉的荷花神是周敦颐,他的《爱莲说》将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品格概括得极其到位。莲花的女花神则是西施,作为浣纱女的西子姑娘,天生丽质,被视作花神也算实至名归,供奉的时间则成为旧历六月,这倒与济南旧有的藕神节吻合起来。也许周敦颐过于曲高和寡,西施又遥不可及,作为一位有着卓越文学成就的女神级人物,被家乡人尊为藕神绝对在情理之中。
民国时,这座命运多舛的藕神古庙又遭圮废,1998年,济南在当年曾巩所修筑的汇波门(楼)南面又建起藕神祠,里面仍然立着李清照塑像。祠堂上有两副对联,一副系刘鹗《老残游记》中记述的大明湖古水仙祠的“破旧对联”:“一盏寒泉荐秋菊,三更画船穿藕花。”另一副则是当代济南文化学者徐北文所题:“是耶非耶水中仙子荷花影,归去来兮宋代词宗才女魂。”
荷花。郝玉环 摄
台湾“乡愁”诗人、散文家余光中来济南时我是近距离见过的,那是20世纪末的一个夏天,他在济南千佛山下华侨会馆的一间茶室,赏茶、闻香、品茗,每一个步骤他都十分专注,一言不发,总在沉思,仿佛庄严的仪式。我在一旁为他拍照,生怕打断他的思绪,不忍按动快门。
不知是不是这一次,余光中去了大明湖,拜谒了藕神祠。2007年8月31日,他写就了题为《藕神祠——济南人在大明湖畔为李清照立藕神祠》的诗,诗不长不短,分3节,共33行,倾情讴歌了这位“中国最令人瞻仰而有低廻的女诗人”的一生。诗的最后一节吟诵道:
莲子虽心苦,藕节却心甘
情人遗憾,用诗来补偿
历史不足,有庙可瞻仰
你是济南的最爱,藕神
整面大明湖是你的妆镜
映照甜蜜的哀愁,高贵的美
藕断千年,有丝纤纤
袅袅不绝,仍一缕相牵
恰似黑瓦红扉的藕神祠前
四足铜炉的香烛迎风
仍牵动所有祷客的思念
他把这首诗放到他的第19部诗集里,并将诗集取名《藕神》。
不尝莲蓬不解馋
被文人墨客竭力赞美之能事的莲荷在百姓眼里却是实用为先。旧日济南大明湖就是一个渔村,临湖的居民靠湖吃湖,这里的水生动植物都是济南有钱人家或者饭庄的砧板上的菜。白莲藕与蒲菜、茭白并称“明湖三美蔬”。莲荷浑身是宝,荷花、荷叶、莲子、藕都能入馔。现在湖里种的多是红莲,开粉色的荷花,煞是好看,惹得游人驻足赏花。但红莲结出的莲藕个头小,产量少,口感绵而不脆,只能做藕粉,被当地人形容为中看不中用,过去没人种这种藕。因此,往昔湖上是清一色的白莲藕。本地人还有种说法,“苔下韭花下藕”,指的是头茬新韭和荷花盛开时刚结出来的嫩藕瓜,人们形容为“藕孩子”。这样的藕瓜质嫩爽脆,纤维质少,直接生食,嚼后无渣。过去济南常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鲜藕的,有人来买时,便将洗净的藕瓜用鲜荷叶或纱布包裹起来,用手轻轻一拍,藕即粉碎成块,然后撒上白绵糖,其口感用湖民的话说是“赛过雪花梨”。清乾隆嘉庆年间文人吴友松游历济南后所作《月夜游大明湖记》中写道:“新莲嫩藕,实于舟腹,擘而尝之,可析酲;分而甘之,可润肺。”
济南街头卖莲蓬。牛国栋摄
藕虽好吃,但种藕和踩藕却很有学问,也十分辛苦。踩藕是济南收藕时的行话。初秋收藕时,需光着身子进入水和泥中。还有要春节前踩的,则需穿上用麻绳缝制的不透水的牛皮衣下到冰冷的湖水中。藕一般埋在泥下半米深处,踩藕人要根据藕秆和藕叶的方向,来判断藕横在泥中的位置,用脚在水下探索找到藕枝藕节。踩到藕,用脚尖挑起,接着就是拉藕,拉藕时要用力得当,要踩好拉好,不能将藕枝踩断拉断。藕整支卖,好看好卖价也高;如果藕被踩断、挖破皮或者灌进泥汤,等于破了“卖相”,卖不出好价钱。正因济南百姓对莲藕的推崇,莲藕交易十分活跃。早年间,西门外估衣市街西段叫“藕市街”。
大明湖毕竟湖面小,莲藕产量有限,与北城一墙之隔的北园,便是济南人种植莲藕的广阔天地。昔日北园,十里荷塘,莲叶何田田,蛙声一片片。北园藕属深水栽培,莲花白,荷叶大,所产藕节长圆硕大,最长者有七八节,总长度近两米。北园藕中最好的品种,历史上称为“大卧龙”,也称“大疙瘩”或叫“大红刺”。济南的酱园最爱用“大卧龙”制作酱菜中的珍味水晶藕。
济南人做藕菜都很有心得。姜拌藕、糖醋藕片、醋熘藕片、滑炒藕丝、炸藕盒、排骨炖藕、藕丁煮咸菜、酥藕等等,济南人大都是内行。用鲜嫩碧绿的荷叶煲制的荷叶粥,便是济南夏令的著名饮品。过去济南人做荷叶粥很是讲究,用大米加适量江米和冰糖,放入加水的砂锅内,上面盖上鲜荷叶后,盖盖儿小火慢煮,待晾凉后饮用。粥成淡绿色,香甜清凉,消渴解暑。1972年8月15 日,柬埔寨国家元首诺罗敦·西哈努克亲王来济南游大明湖时,在铁公祠内品尝了明湖楼饭庄制作的凉拌藕、水晶藕、冰糖莲子和奶汤蒲菜等湖产美味。
济南人在蒸煮鸡、鱼、猪肉及米粉肉时,还会选用嫩荷叶铺底,这样做出来的荷叶鸡、荷叶鱼、荷叶酥鱼、荷叶排骨、荷叶肉、荷叶粉蒸肉等菜品,既有鸡鱼肉香,更有荷叶的芬芳。
用荷叶包装食品是济南老风俗。牛国栋摄
旧日济南北园一带常常见到这样一景,即将藕池里采摘下来的鲜荷叶用绳子穿起支到用木条子做的荷叶架上,甚至直接挂到两树之间,在阴凉下晾三四天,便成了特殊的包装材料。酱菜店、生熟肉店和包子铺用这样半干的荷叶包裹生熟肉、酱菜和包子等食物,既不漏汤,还散发着特有的荷香,成为济南一大特色。至今济南有包子铺外卖打包时,在装包子的塑料袋里还放荷叶的一角,这样的做法虽然只是一种象征,但足以勾起“老济南”们的回忆。
1930年代,老舍到齐鲁大学教书,先后两次在济南住过约四年半的时间。他很爱这座城市,也很爱这座城市的各种风物。他在《大明湖的春天》中还写道:“在夏天,青菜挑子上带着一束束的大白莲花出卖,在北方大概只有济南能这么‘阔气’。”
过去济南还有一道名菜“炸荷花”,也算是道功夫菜,寻常人家不做,只能在燕喜堂这样的馆子里才能见到,而且只能在荷花盛开的夏季。我最早知道这道菜是1970年代末,济南最早的涉外酒店济南饭店的风味菜单里每到夏季就会有此菜,很受日本和港澳旅行团的欢迎。这道菜属于“讨巧菜”,做法属油炸,食材既很时令,又很小众,即将新鲜、完整的白莲花瓣洗净,抹上豆沙泥,挂上一层薄薄的鸡蛋清和成的面糊,放到油锅里炸熟后撒上白糖,看起来色泽金黄,吃起来香甜爽口。后来看到老舍散文《吃莲花的》中描述道,当年他去济南友人家中赴宴,曾品尝过主人做的香油炸莲花,虽觉得有些煞风景,却也感到无比新颖,称其为“济南的典故”。
唐代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一书中记载:早在唐代以前,一些文人贤达,便将大明湖中莲叶割下,折成酒杯盛上美酒,然后用簪子将莲叶的中心部分刺开,使之与空心的荷茎相通。人们从荷茎的末端吸酒喝,以感受“酒味杂莲香,香冷胜于水”的美妙滋味。这便是被历代文人传为美谈的“碧筒饮”。
如果说“碧筒饮”中荷叶尚属酒器,那么清代褚人获所编笔记小说《坚瓠集》中则有莲花制酒的记载,书中说:“正德间,朝廷开设酒馆,酒望(酒帘、酒幌)云:本店发卖四时荷花高酒。犹南人言莲花白酒也。”据说莲花白酒是以荷花花蕊制酒,有药用之功效,至少在明代正德年间已成为宫廷美酒,清代仍为宫廷所品用。而用莲子芯泡茶,茶香中带着微苦,清热解毒。
去掉花瓣的莲蓬更是孩子们所喜爱的。大明湖周边的人将摘下的莲蓬批发给小贩,他们便跑到街头、游览点和火车站去卖,边卖边吆喝:“坐火车,到济南,不尝莲蓬不解馋。”我有一张儿时在广智院手持莲蓬杆的黑白照片,是省博物馆专职摄影师冀刚伯伯拍摄的,至今仍觉得神气,这也算作我的“私家典故”吧。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资供应匮乏,商品流通不畅。那时姥姥家所在的青岛很少有种藕的,似乎只有中山公园西侧有一片巴掌大的水面里种着少许红荷,主要为观赏,其他地方见不到藕。每到腊月,济南恰逢白莲藕上市,妈妈回青探亲时,便总要买些藕瓜作为伴手礼分送青岛的亲戚,大年三十那天,妈妈下厨表演济南人的寻常“绝技”炸藕盒,两片藕之间塞上肉末韭菜馅,裹上半干不稀的面糊下油锅炸熟,吃起来皮酥藕脆馅香,成为一家人的抢手货。
今天的大明湖,只见莲花不见藕。北园的一片片荷塘也早已幻化成一座座高楼。街头上的荷花、莲蓬的叫卖声更是难寻。荷花香、莲藕脆的美好记忆残存在老济南人的心底。(牛国栋)
作者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