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父亲
命若草根
父亲是一个传统的农民
不敢也不能挑剔水土
无奈也无法选择贫富
父亲像一棵多年生的毛根草
绿叶长在地表
气节埋在地下
让风霜砥砺命运
在心里渴望甘甜
肩上的扁担仿佛未曾歇息
身前担着粪土
身后担着稻谷
一个陈旧的斗笠注册了半生的
标识
父亲的生活因四季而生动
脚步稳重却永远走在铧犁的后头
花开花落
寒来暑往
在风雨中耕耘
在阳光下收获
如黄牛沉默负重
似毛驴蒙眼推磨
生活中没有繁杂的哲学
过程进行的简单而苦涩
像草一样生长
像草一样无奈
像草一样守望
像草一样衰败
在风的摇摆中作揖
在雨的抽打下低头
身体僵化成弓形的犁具
头颅定格成梦想的粮囤，
锄头倒竖在塘边堤堰
立成了叩天问地的纪念碑
镰刀跌落在苗垅行间
写就了五谷丰登的墓志铭
父亲命若草根
是一个传统的农民
父亲在阴间还是农民
按照我所在的村庄的风俗
隆重甚至有些奢华地安葬了父亲
在经幡的晃动和悲情的乐声里
父亲朴实而简洁的一生，仿佛
有了一些词不达意的注解
我感觉父亲像在温情的春天里
穿了一件崭新的大棉袄
一辈子没演过戏
死后却被重彩化了浓妆
父亲年轻时如一把锹或一把镐
年迈的时候如一副弓形的犁具
手臂上的青筋暴突血管很粗
却偏偏死在了脑梗上
正如自己无法左右自己的生
自己也无解消除自己的死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猜想他的来生
在阴间父亲会修理他种过的花生地瓜
还是继续照料他饲养的牛和马
抑或
父亲会因为一个相对奢华的葬礼
华丽转身
来生不再稼穑
后世不再农桑
有足够的条件到县城听自己喜欢的
唢呐独奏一枝花
我在父亲的坟墓上栽植了一棵松树
松树经过冬经过夏
茂密的针叶长得又黑又绿
我认为父亲快乐地转世了
却又发现树干上溢挂了一行一行
滴状的松油
风干的松油已经泛白
有些像父亲衣背上沉淀的碱
又有些像父亲眼角凝固的泪
由此
我知道
父亲在阴间还是一个平实操劳的农民
没有为父亲写悼词
父亲生前是一个农民
死后葬在西山岗的半坡上
经过了干旱的春天
经过了涝洼的雨季
父亲的坟头长出了一片茅草
茅草旁边时而跳动一只说话的乌鸦
厚道的父亲一生敏行讷言
摇曳的茅草让我想到了父亲凌乱的头发
我相信死后的父亲郁闷孤独了
不知道有什么心思需要乌鸦传达
平实地劳作
朴拙地度日
活着的父亲被生计压成恒定的状态
再大的喜不喜
再大的悲不悲
没有洞穿社会的曲直长短
却模糊了人生的酸辣苦咸
总觉得真爱在心里埋得很深
表达出来会显得矫情轻随
为别人写了半辈子讲稿
却没有为父亲写一段悼词
记起孩子们在父亲膝前承欢
记起春节父亲酒后的微醺
恍然我们把平实读成了冷淡
认为父亲平实的不需要温情和感动
（死后的父亲不能脱俗啊
在阴间不再压抑内心的孤独
他选择有灵性的乌鸦传递情怀）
有一首歌曲叫常回家看看
坟中的老爹盼儿子常回来谈谈
父亲的地堰
这是一段带有弧形的地堰
窄窄的，长长的
中间有几处用瘦小的石块垒起
像一条破旧了的裤筒缀补的补丁
地堰的两边是返青的麦苗
如一件蓝色的褂子敞开了对襟
清明时节
一场细雨淅淅沥沥
把越冬的鸟儿赶回北方的山林
潮湿的地堰生动起来
荠菜苦苦菜泛绿
解毒去火的茵陈蒿灰白
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紧贴地面
开出一些或淡或艳的花儿
蝼蛄蚂蚁忙碌着开疆拓土
机警的野兔偶尔也站在地堰，瞭望
远处潜伏的信息
地堰的那一头是一块坟地
那里埋葬着我已经离世的父亲
从地堰的这端望过去
父亲的坟墓像被一根草绳牵着
父亲曾常年在两边的田野里劳作
铧犁翻起的土地留下了一行又一行脚印
土地里生长过玉米大豆
也换茬种植过花生和地瓜
父亲曾经在地堰上歇息
左边放着尖顶的斗笠
右边放着快磨秃的锄头
吸一口劣质的纸喇叭卷烟
飘散的烟雾就带走了日子的沉重
今年的麦苗长势好
我不知道地下的父亲知不知道
只觉得烟雨中有人从地堰那端走来
似曾相识的脚步和佝偻的腰身
让我禁不住一阵一阵想哭
心中有只鸟儿飞临
暑来寒往
村南的河水总在有规律地盈缩
当初秋的某一天我涉水而过
突然发现天空有一只不知名的大鸟在盘旋
阳光把鸟的影子投射在我的周围
使我陡增出一丝神秘感
鸟儿滑动的姿态算不上矫健
让我想到了父亲在世时挑担的形态
从此我心中就经常有一只鸟儿飞临
这只鸟儿往往伴随着炊烟升起而来
又常常伴随着落日的辉煌而去
它经常栖息的地方是那片让我纠结的墓地
我想到自己死后也会变成一只眷顾的鸟儿
冥冥中观照着儿女们的安康
然后，抽出一些时间陪伴孤寂的父亲
去做自由却并不轻松的翱翔
与风耳语
漫卷过起伏连绵的山峦
穿越过长满芦苇和蒲草的湿地
带着喑哑的声音与我耳语的风
起源于故乡西山坡的那片坟茔
那片坟墓里静静地躺着我的先人
没有见过面的祖辈只能活在农耕的想象里
父亲的斗笠下遮掩着纵横的皱纹
定格在了我记忆的永恒里
风嘶鸣着与我悄悄耳语
把父亲的话语撕成絮絮叨叨的碎片
他问调皮的孙女学习成绩咋样
叮咛要照顾好老年痴呆的母亲
风儿仿佛不仅仅是传递声音的载体
它忍不住的旁白告诉我更多的信息
它告诉我夏季的雨水让父亲担忧
秋季摇曳的红高粱让父亲欣慰
我惊诧于风的跋涉与导航能力
不知道它怎样找到都市中我的位置
我在风声中听到一种丝丝缕缕的牵挂
潜意识里感受到了生命的传承
爹的坟堆在秋雨中寂寞
秋雨如约而至
淅淅沥沥敲打红的黄的叶子
山峦充盈着缠绵的雾气
冷风涌来
冰冷的感觉
仿佛置身于凄惨的故事
细密的雨丝不急不躁
每一次滴落都交割着深秋的信息
寒露已过
霜降又至
雨水让干旱的土地打个激灵
田野融于删繁就简的过程里
麦苗儿绿了
秋虫儿叫得弱了
田鼠忙着存粮
野兔忙着打洞
我在秋凉中想到了爹和娘
此刻
爹的坟堆在雨中寂寞
坟堆上的茅草在冷风中摇曳
娘的凝望里贮满了悲悯
无声的牵挂在烟雨中拉长
风声正紧
雨声正浓
我不知道如何能调适四季
温暖凋零的季节
也温暖打着寒颤的心房
诗人简介
迟云，1962年出生于山东莱阳，1984年毕业于聊城师范学院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十届全国作代会代表，山东省社科联委员，编审，供职于山东出版集团有限公司。
出版诗集有《走上旅途》《行走穿过思想的树林》《一只眼睛睡了一只眼睛醒着》《潜入沙子的内心》《悲悯的土地》《纵情怀为马》。其中，《行走穿过思想的树林》被韩国出版社译介出版、《潜入沙子的内心》被日本出版社译介出版。
有诗歌发表于《诗刊》《绿风》《中国诗歌》《诗选刊》《当代诗歌》《诗林》《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黄河诗报》等。有诗歌被选入多种选本。
曾获山东省首届青年益友创作诗歌奖、天津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黎诗歌奖一等奖、“百世杯”全国诗歌大赛特别奖，《时代文学》2013年度诗人奖。
曾主持完成6个省级社科重点课题，主编、编著理论著作9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