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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来源: 文化视界 2022-01-21 11:11:51
  王维文辞章法成熟甚早,十几岁的作品就具备了文字的工细,布局谋篇有相当的美学均衡,可见既是早熟,又有少年童子功力。

王维文辞章法成熟甚早,十几岁的作品就具备了文字的工细,布局谋篇有相当的美学均衡,可见既是早熟,又有少年童子功力。“古墓成苍岭,幽宫象紫台。星晨七曜隔,河汉九泉开。有海人宁渡,无春雁不回。更闻松韵切,疑是大夫哀。”写这首《过秦皇墓》时,王维年仅十五岁,笔法老道,气象雄浑,有一种超出年龄的苍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被誉为羁旅思亲的千古绝唱,意蕴深邃,写这首诗时也不过十七岁。他十九岁写出了七言古诗《桃源行》,被后人评为“顺文叙事,不须自出意见,而夷犹容与,令人味之不尽。”(清·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可见王维实在是一个聪颖过人者,词章优势是如此显著。这对于一个人完成终生之大文章,其好处自不待言;但一个人是否会过于依赖和借助这种优势?如果在为文困难的时期借助太多,也许会失去心灵磨练的意志,缺少一些重重叠叠的顿挫痕迹。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唐·王维《 江干雪霁图》

文辞优越之人,会不自觉地相信文辞本身的力量和功用,依靠文辞本身衍生诗意,渐成习惯。文辞本身确有这种功用,也一定会产生言辞之美,但这种滋生能力极为有限。这种有限性被一个人察觉和认识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因为就人性来说,迁就心自然存在,迁就文辞,迁就惯性,久而久之即不可遏止,文辞本身也就成了障碍。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王维雕像

王维的一部分诗作用典很多,修辞也好,但读来总不及另一些诗句的感染力,其原因可能是心灵没有与文辞一起抵达,二者多少有些分离状态。与他同时期的李杜,这种情形极少,他们以心绪意志之力,也就是神采把人打动。有人可能认为这仅是风格不同所致,因为王维本来就是一个虚淡空灵之人。这种认识似有道理,但还不够确切,因为在他还没有形成这种风格的时候,特别是那些并不以此风格为特征的应制、送别和闺怨诗作,已有文辞堆缀之感。作者在娴熟的文辞组合转化中,奇妙的才情没有洇漫而出、没有通向生命的幽深,留下更多的是辞章本身的颜色。辞章之能力,于诗实在是一把双刃剑。

有时候在庸凡的现代阅读中,我们常常痛惜文辞之粗糙、贫瘠和草率;有时我们感觉写作者缺少长期扎实的文字锤炼,又会把一种最基本的要求当成了至高要求。实际上文字的功课的确是至难的、贯穿一生的,但是这种功课一定要与对于人生意义的执着探究并行发生,而且一定要服从于后者,二者不可以剥离。这种探究的力量一旦减弱,就会求助于文辞,将其当成一个百宝箱和工具箱,反复使用。我们取来各种各样巧妙的工具,用它来掩盖和替代无能与贫瘠。有时候这种虚浮无力的生命状态真的被遮掩了,但也只能作用于一时,很难久远。整个人生的过程所留下的痕迹,在漫长的文字河流里或铿锵、或喜悦、或呻吟、或平庸、或突起、或峻烈、或卓绝,都能在时间的倾听中暴露无遗。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不践约书》张炜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1

辞章是推助一切元素的工具,它们的茂长是显性的外在部分,就像大地的毛发,山丘上的树木。充满生机的绿色固然可爱,也预示了生命的丰富,可是我们还要看大地本来的颜色,要看山陵的骨骼。当用一支画笔凸显它们坚硬的本质时,或许就会寻找北方的大地,在相对矮小稀疏的灌木丛中,在贫瘠裸露的丘陵岩石间,甚至在荒漠中,才能感受它的力量和苍凉。这种骨骼美、本质美,更能够深刻地打动我们,与之形成生命的对峙,形成一场生命之间有力量、无遮掩,甚至是有点绝情和残酷的对话。

原来褪去茂长的山陵和大地也是一种言辞,它在言说,不过是另一种言辞,是更简单直接的、绝少遮掩的赤裸。它也在生长,它的内部奔涌着不竭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会因为季节更替而减弱,不会因为严寒风雪的肃杀而变形和消失。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你在高原》(1-10)(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张炜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5

严肃的岁月会把表面的东西收割掉。收割之后它们又在哪里?留下什么?这一切我们应当心中有数。

评价古代诗人时,人们会不自觉地采取一个标准,就是看他们各有多少佳句流传于世。随着时间的延续,千年或者更久过去,一个国家、一个族群必会留下一些佳句。它们时常被人提起,很难绕过,每逢某个场景和时刻,便会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脱口而出。这些佳句积淀千年,储藏丰厚,如果让我们从中国诗歌的源头开始,常会想起这样一些句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经·周南·关雎》)“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原《离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汉·曹操《短歌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晋·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唐·张九龄《望月怀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唐·李白《望庐山瀑布》)“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唐·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唐·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唐·李商隐《无题》)“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南宋·陆游《游山西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南宋·文天祥《过零丁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鲁迅《自嘲》)等等。这些句子要历数下去不得了,它们太多了。每个佳句后边都有一个难忘的面孔和身影,他们也因此不朽。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张炜读解古典文学专著系列》(四卷本)张炜 著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9-08

当然,我们衡量一个人的总体成就,看取一个艺术家、文学家、思想家,还不能完全以此作为标准。但它的确是一个绕不过的象征和标志。我们能忘掉李白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蜀道难》)?能忘掉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能忘掉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忆江南》)、“回眸一笑百媚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长恨歌》)、“此时无声胜有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行》)?“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又让我们想起李商隐。佳句之美,无可言表,它们是语言的钻石,精神的传奇。没有它们,我们的语言将何等贫瘠,我们的诗史会何等单薄,诗与生活、与民众、与社会的关系又是何等疏淡。它们就像一条长长的彩练,连接了不同的时代,连接了日常生活,连接了精神与物质。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王维竹溪图》

尽管一个文学艺术的创造者不必以追求佳句为己任,但是自然而然诞生的佳句,似乎就是漫长辛苦的劳动的说明。它们存在那里,闪烁发光,其光芒不会因为时间的尘埃而遮蔽,这是多么强大的精神与文明的穿透力。有时我们惊叹于这样一个事实:当你将佳句随手拈来,会发现诸多句子在某个时刻集中于某几个人或某一个人身上。真是一些了不起的灵魂,一些艺术的精灵。所以历数佳句之多,做一番简单比较,也不失为一个总结与回忆的方法。

佳句之间意义不同,色彩不同,气格不同。有的苍凉,有的优美,有的神秘,有的朦胧,有的奇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它们能够深深地触动你、吸引你,让你记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戏为六绝句·二》)“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这些佳句是那样铿锵有力,非杜甫而不能为。“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客中行》)“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这属于浪漫飘逸的李白。屈指数来,会发现李杜留下的佳句最多,其次是苏东坡等。王维至少有五六组,使用频率较多者也有三四组,尽管其中一二组存有真伪之争,但仍然了不起。一般来说诗人劳作,终其一生,能留下一二佳句即相当不得了。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我的原野盛宴》张炜 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1

我们以王维作例,可以将其佳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诗学研究的学术层面,即研究者不可疏漏的佳句。这一部分深邃特异,文辞雕琢之功精湛,虽然没有伤害诗意内含,但是不如另一类平畅。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雨中草色绿堪染,水边桃花红欲燃”(《辋川别业》)等。二是文化层面,即常常被知识人引用的佳句。如“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居秋暝》)、“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杂诗三首·二》)“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等。这些佳句只传诵于有相当知识贮备的文化人中间。三是生活层面,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相思》)等。这些诗句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佳句出世绝非偶然,它是一种生命质地的外化方式,是才华之矿开采前露出的“矿苗”。一般来说要成为佳句,不仅是文辞华丽与顺畅,还要足够特异和深入,既让人过目不忘,又直指心灵深处,其生动性与概括性表达了人类的普遍经验,而且是集中表达。在这里,文辞之工细和民间之通俗已经综合一体,这样的境界实在困难,所以佳句总是可遇而不可求。精巧别致之句难成佳句,因为尚缺乏深长久远的生命力,它在人类普遍经验的深度与广度上,还没有达到让人广泛接受的程度。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张炜文集》(50卷)张炜 著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3

佳句需要冲破一般意义上的典雅,需要活化,需要破掉一般文辞之工,从表象进入内部,要让灵机一动与当代性和民间性紧密结合,并且在通俗与典雅两个层面上得到高度统一。这种契合是很难的。我们会发现这种所谓的妙手偶得,总是在大诗人笔下才高频率出现。于是我们就会知道,它们的择取标准不单出于学术,而相当依赖生活直感,是经过某种特别权衡之后的集体认定。那些依靠文辞本身的创制,过于仰仗文辞,也就大半失去了直抵人心的力量。佳句与人的情感深度、执着力,关系最大,也就是说,与现实生活中身心磨擦的深度、心灵痕迹的深刻交错,才有更大的决定意义。这个时刻的抵达,它所显现出来的通俗性就非常重要。一般意义上的直白与普及,并不能确保它的隽永性,也不会找到深入的传承者和诠释者;而一旦缺乏代代接续的维护,最终就难以成为我们所说的佳句。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王维诗意图》

佳句需要重复,重复就是强调,这就是时间的维护。所以,成为佳句需要的条件实在太多。王维有些佳句总是在不同的层面流通,有的不仅引用频率高,而且在更广大的范围内使用。而有的大抵只于学术层面引用,范围比较窄小。所以这两种佳句的意义是不同的,比较而言,前者才是真正的佳句。(张炜)

      作者简介

张炜谈王维:佳句流芳,诗人不朽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

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获优秀长篇小说奖、“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世界华语小说百年百强”、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南方传媒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近作《寻找鱼王》《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书获多种奖项。新作《我的原野盛宴》反响热烈,《不践约书》获第六届长诗奖·特别奖。

[ 责任编辑:陈雅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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