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是一个平凡的农村女人,她生于民国时期,带着旧时代历史的印痕走进新社会,几经风雨,历尽坎坷,但她真诚善良,纯朴勤劳的天性,从来没有改变过。我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是她把一个孱弱的病殃殃的婴儿,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用自己微弱的能量悉心呵护,让我得以健康地成长起来。她没有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她却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她的朴实善良,滋养着我的成长,润泽着我的心灵,至今在我的血脉中流淌,让我受益一生。姥姥的那些往事,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她像一部大书,让我一生都读得有滋有味,回味无穷。
姥姥70岁留念。
母亲怀我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因此我先天不足,出生的时候又瘦又小,喘着微弱的气息,接生婆说,这孩子活不到天亮。父母把我一个人放在炕上,他们躲到邻居家,又找来背“死孩子”的人,一旦断气,就由那人用稻草包着送到“乱葬岗”去埋了。姥姥不相信“活不到天亮”的预测,她过一会儿便趴在窗户上,窥视着可怜的我,来来回回十几次,看我还喘着气动弹,姥姥进屋抱起我,吩咐父亲“上医院!”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母亲因病没奶水,是姥姥用芋头一口一口地把我喂养过来的。长大后,母亲告诉我,你是姥姥救回来的,也是姥姥把你养大的,你一辈子都要记住姥姥的大恩大德,孝敬姥姥,虽然懵懂,但我幼小的心里深深记住了姥姥的救命养育之恩!
在我六七岁时,姥爷因病去世,留下姥姥孤身一人,三个女儿早已嫁人,姥姥无儿子赡养,成为村里的五保户。母亲带着我去看她,让姥姥搬到我们家,由我们照料她的生活,姥姥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现在还能动弹,哪也不去,虽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你可以,但女婿可不是自己亲生的,我不能给你们添累赘。后来,父亲亲自去劝说姥姥,她才答应来住个年半载的,结果这一住,就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姥姥由山里搬到我们家时,带了三个物件,纺车、土造织布机和自己的“寿货”(棺材),家里房屋及农具等等全部交给村里,村里负责姥姥的粮食和烧柴,每年由生产队长驾着小车,跑上二十多里地,把粮草送到我们家。每次老家来人,姥姥总是吩咐母亲拿出家里最好的饭菜,还要打上二两老白干,热情招待乡亲,姥姥说,人家大老远来不容易,一定不能怠慢了,不能让人家挑理。
从老家带来的纺车和土织布机很快派上了用场,姥姥用它们纺线织布,到了春节,我们兄弟几个,都能穿上用姥姥织出来的土布做的新衣服。我常见姥姥盘腿坐在炕上,一只手摇纺车,一只手抽拉线,一纺就是一天,当棉线穗坠子积累下够织一幅布的料时,姥姥又到偏厦子厢房,坐在织机前,脚蹬踏板,一只手把织机杆,一只手穿着梭子,手脚不闲地织起布来。每到大年初一,我们给姥姥拜年问安,姥姥总会用手摸摸我们身上的新衣,认真地看看针脚咋样,这时她脸上总是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那个“寿货”(棺材),放在正厢房里,平日闲了,姥姥便坐着小板凳,细细看着属于自己的“寿货”,时而用手抚摸几下,脸上带着几分清冷,我似乎能够感觉到,她心里有一种难以揣摩的情绪在涌动,触景生情?是思念去世的姥爷,还是想到自己人生的终点而产生恐惧?我不知道,但我小小的心里隐隐也有一丝难过。
有一年生产队里要盖房,急需木材,当时木材是紧缺物资,生产队长找到我父亲,让他帮忙托人买点木材,父亲答应下来。过了一个多月,由于种种原因木材没有按时搞到,生产队“等米下锅”,急得生产队长团团转,父亲也着急上火。姥姥知道后,决定把她的“寿货”给队里用上。那天她最后一次坐在“寿货”前,用手抚摸着,久久没放下手,她专注地看着这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东西,眼角含着泪水。父亲坚持不能用这个,姥姥却平静地说,将来人死了都要火化,这个我也用不着了,给队里用上是点东西,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在姥姥的坚持下,姥姥心上的唯一物件贡献给了生产队,盖房派上了用场。
姥姥没上过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然而她对文字却尊重有加,只要遇到有字的纸,她都整齐叠好,放在炕头的被褥下。有一次,父亲给她买了一包桃酥果子,那纸都被油浸透了,她仍认真收拾放好,她说,这纸上有字,可不能丢了,更不能糟蹋了。我上小学时,姥姥兴奋不已,四处找布料亲自为我做书包,为了在书包上缝一个红五角星,她跑了几家邻居,讨要了一块红布。我背着书包上学时,同学们都夸我的书包最好,姥姥听说后,满脸笑得开了花似的,高兴地说,那你可得对得起我的手艺,好好读书啊。每当我拿了“三好学生”的奖状回家,姥姥总是捧着奖状舍不得放下,连连称赞我是好样的,她用熟地瓜做浆糊,把奖状贴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站在那里看上半天,嘴里还念叨着:“好,好,就是好。”
姥姥一生只照过一次相。那年姥姥七十岁生日,父亲感激姥姥平日为一家人操劳,在生日里想为姥姥做件有意义的事,最后决定留一张纪念照,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照相是件很奢侈的事,一般人家是舍不得花钱照相的。刚开始,姥姥坚决不同意,说土埋半截子的人了,赶的什么时髦,再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照个相那不就是个摆设吗,没有必要花这个钱,留着这钱买个油盐酱醋的,总比照什么相实用,母亲和我一块动员,说了好话一箩筐,最后姥姥才勉强同意了。对姥姥来说照相是件大事,她非常重视,认真洗了脸,又让母亲用梳子沾着水为她梳了头,找出老早浆洗好的对襟衣服穿上,母亲帮助姥姥仔细打扮一番,对着我们家那面老镜子,姥姥前后转着身子审视了好一阵,而后一本正经地问我,胜子,怎么样啊?我点着头说好,姥姥笑了,我也笑了。
那年深秋,母亲来电话说姥姥病了,已经三天没吃没喝,我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赶回了老家。姥姥神志清醒,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听说我回来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摸摸我的脸,我已是泪流满面。姥姥轻抚我的脸,她的手那么凉,这种感觉让我不安,难道姥姥真的要走了吗?
姥姥摸到我脸上的眼泪,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别难过,人早晚都得死,姥姥这把年纪,也该去见阎王爷了,我跟你妈说了,我死了不要骨灰,也不要立坟。”她歇了口气,慢慢地睁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胜子,给我点水喝吧。”我急忙端来凉开水,喂姥姥喝了三勺,她慢慢地闭上双眼,姥姥就这样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年姥姥八十八岁。
姥姥走了,没留骨灰,也没立坟,只留下了那唯一的一张照片,半个多世纪过去,那张照片仍然留在我身边。照片上姥姥光洁的发髻斑白如霜,目光慈祥温暖,微微闭合的嘴唇自然而放松,仿佛又要和你唠叨家常,身上一件黑色老式对襟衣服,露出里面白色的领子来,更衬得姥姥稳重端庄,自然朴素。每当看到姥姥的相片,那些往事便跃然于记忆的荧屏上,鲜活而生动。那张弥足珍贵的相片,是一代人的历史记忆,写着太多生动的故事……
谨以此文,怀念我最尊敬的姥姥!我的一生永远感恩铭记姥姥的养育之恩!(李富胜 二零二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作家简介
李富胜,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威海市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威高集团文化顾问,被中央文明委、人事部评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其中由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18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0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为了孩子》、《那片蓝蓝的海湾》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创作的歌曲《领航中国》(与曲波合作)入选国庆60周年演奏曲目和惟一领唱歌曲,《你和人民在一起》《甲午祭》(与曲波合作)获泰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