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田野,是难以忘怀的乡愁,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埋藏在心中的永恒,是流淌在血脉里滚烫的热流,永远都不会冷却消失。故乡的田野,一草一木,一沟一壑,一田一垅都刻在记忆深处,每每忆起,总是激动兴奋,感慨万千。
我的故乡,在威海文登昆嵛山前的葛家集,地域广袤,田野宽阔,是一马平川的“泊地”,也是远近闻名的“大粮仓”。我的少年时代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故乡的田野滋养着我,对这片田野,我有着特别深的感情。尽管已过去半个多世纪,我和母亲相依相伴,在田野上忙碌劳作的那些往事,依然记忆犹新,鲜活生动。
在我的记忆里,故乡的田野就是母亲的田野,一年四季,母亲总是忙碌在田野中,春种夏锄秋收冬藏,母亲总是风风火火在田间地头劳作,没完没了的不得闲。母亲农活干的干净利落,无论是锄地收割,还是推车刨地,样样都是高手,生产队里的妇女大多都是6分工码,母亲是最高工码6.5分。那时候农村没有幼儿园,母亲下地干活,就把我托付给东邻西舍的老人照看,有时没人照顾,母亲就干脆带着我,她干活,我在地头上自己玩,因此五六岁时,我便在田野上长大,闻着田野中弥漫的泥土和青草味,看着母亲干农活,在大自然里随风奔跑。
记忆里母亲带着我下地干活,总是挎一个柳条编的篓子,里面装着拆洗的被褥和我们兄弟的衣服,还有一个粗粗的木棒槌。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坐在地头上歇会儿,男的抽袋烟,女的凑一起聊会儿天,唯有母亲,总是急急忙忙来到河边洗衣服。母亲抡起棒槌,敲打石板上的衣服,水花四溅,那“嘭嘭”的声音,硬梆梆地在田野上空响着,我在她身边玩水,不时歪头看看母亲,阳光下母亲的侧影那么好看,这幅画面深深刻在我幼小的心里,是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母亲把洗好的衣物晾在河坝的草堰上,放工后再一件件收起来,装进篓里,领着我一块回家。小小的我并不能体会母亲的辛劳,反而觉得母亲洗衣服的样子那么自然好看。每到出工时,母亲总是带着那个柳条篓子,不洗衣服的时候,她就利用休息时间四处挖野菜,我也总是在她身后跑来跑去,放工回家篓子里便装满野菜,母亲的忙碌,让我们兄弟几个能勉强填饱肚子。
到了上小学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识别野菜,也学会了第一个“吃饭的本事”——挖野菜。在母亲的指点下,我知道哪种野菜能吃哪种不能吃,能够迅速地分辨出苦菜、马芷苋、山苜楂、灰菜、山芹、道根等各种野菜。于是每到周末,我就和小伙伴们上山挖野菜,我们像一群小山羊似的,在田野里东奔西跑,蹦蹦跳跳,快乐极了。
麦收时,我们便跟在收割麦子的大人屁股后面,捡掉在地上的小麦。母亲总是第一个割到地头,她双手掐腰站在那里,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像一尊伟岸的雕像,每到此时,我心里总是暗暗高兴,“母亲又是第一,真棒!”
当小麦全部割完,生产队里的马车就赶到地边,大人们把捆好的麦个子搬到车上,孩子们就围绕在马车周围,捡拾散落的麦穗。车越装越高,人们就把一捆捆的小麦往车顶扔,上面有人接着,一层一层装好。有一次,一捆小麦突然散开,麦子洒落一地,孩子们一哄而上争先恐后地抢着,我也挤在其中,跟着抢了一些,放工时,母亲帮我背着捡回来的小麦,到麦场上过秤,记工员称完后,母亲让他扣除一斤小麦,记工员问为什么?母亲说不为什么,你照做就是了。回家的路上,我满心的不高兴,问母亲为什么扣去一斤,母亲说:“散落的麦子是生产队的,你怎么能抢呢?记住,不义之财不可贪,那些麦子是集体的,必须还给队里。”母亲的一番话,让我羞愧不已。从那时起,“不义之财不可贪”这句话便刻在我的心上。
再长大一些,我开始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起初是割地瓜蔓,没想到一天下来,手便磨出了水泡。晚上母亲帮我挑水泡,她把针放在油灯上烧一下,再挑破水泡,“痛吗?”母亲轻声问道,我忍着疼摇了摇头。母亲告诉我,这叫磨炼,慢慢地手上磨出茧来,你就长大了。我不懂什么是“茧”,母亲伸出她的手,我惊讶地发现,母亲的手粗糙不平,我摸着母亲手上一个个硬疙瘩,才知道这就是“老茧”。母亲抽回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只要勤快劳动,你手上也会长出茧来,那时你就长大了,我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劳动是如此艰辛,母亲是多么不容易啊。后来,我每次放学回家,先打一盆凉水放在院子的石阶上,母亲放工回来,放下农具习惯洗把脸,洗完脸回头看我的时候,她脸上总是挂着满意的笑容,那时我多希望,母亲能用我端的水,洗去田野上的泥尘,洗去满身的疲惫。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母亲总是风风火火地在田野上奔波忙碌,我也在田野上一天天长大。东耩西泊,南岭北沟,我对田野越来越熟悉了,哪片地有什么,这有条河,那有棵树,哪里有水库我都再熟悉不过了。
“柳吉道”能有二十多亩地,土地肥沃,种什么收什么,在地头上长着一排白杨树,粗粗壮壮,枝叶茂盛,人们锄地到头了,都习惯在树下歇一会儿,有时遇到下雨天,人们也会聚在树下避雨;“兔子耩”下面有一片桃园,是村里的宝地,每年都为村里创造丰厚的收入,因为桃园里野兔多,就取了个“兔子耩”的名字。桃园外有我们生产队的一块地,我们几个小伙伴,假期来这里干活时,瞅着大人没看见就钻进桃园,急三火四地摘几个桃子,跑回来蹲在沟里偷着吃,简直开心极了,小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旱季河”是田间的一条小河,河的源头来自昆嵛山,每到旱季别的河湾都断流干涸了,这条河仍然是水流潺潺,大人们说河的源头是昆嵛山下的一个泉眼,是一眼上万年的泉,但无人考证。河边通往村里的路上,有一段陡坡,上了坡就是平坦的路,人们称之为“河台子”,路边有个小水湾,我们称为“井湾子”,干活渴了,人们都到这里喝水,那水真是甘冽清甜,凉爽宜人。
“花花耩”是生产队里原本很贫脊的一块耩地,后来不知怎么慢慢变得肥沃起来。这里流传着一个故事,很久以前,这里是一片曹姓的坟地,人们称之为曹家茔,村里有个傻子在这里看山,一天中午,他突然发现一只火红的狐狸,在耩顶那块崖石上闭着眼睛炼丹,一会儿从嘴里吐出一个小火球,一会儿又吸回去,傻子好奇,悄悄来到狐狸身边,当小火球吐出来时,他猛地用手抓住,狐狸受惊睁开眼睛,要求傻子归还,条件是你想要什么都行,傻子摸着头想了想说,你把这片地变成一块好地,我就把火球给你,狐狸答应了,傻子便把火球还给了它。一年后,一场罕见的暴雨把这片地冲洗了一遍,自此,这块地种什么都有好收成。傻子把这事告诉村里人,大家都不信,说他胡说八道,但有一些老人却说这是真的,民间有传说这叫“狐仙炼丹”,这事还只有“半垃彪”的傻子才能遇上,众说纷纭,是真是假无从考证,这个传说却流传下来,我们这些小伙伴不相信,但听起故事来却津津有味。
我曾经单纯地认为,故乡的田野是我少年成长的摇篮,是我纯真生活的乐园,是我与大自然相融一体,风雨同行的共生共存,让我感受着大自然的妙趣,然而今天,我才真正懂得了故乡田野的真正含意。
故乡的田野,是母亲的田野,是母亲风雨兼程的人生历程,是母亲含辛茹苦的生活磨砺,更是母亲抚养我们长大成人沉重岁月的见证!
故乡的田野,有母亲的伟岸身影,春夏秋冬,奔波劳作,那晃动的身影,清晰地定格在广袤的田野上;故乡的田野,留下母亲的脚印,那双大脚,爬过多少坡,趟过多少河,走过多少田垄,经过多少曲折,只有田野深深地铭记着;故乡的田野上,母亲那双长着厚厚老茧的手,种过多少庄稼,耕过多少土地,收获过多少粮食,采摘过多少蔬菜瓜果,深深地藏在田野深处;故乡的田野上,母亲流淌了多少汗水,滋润了这片土地,费尽了多少心血,让田野长出茂盛的希望!
故乡的田野,是母亲的田野,那里弥漫着母亲的味道……(李富胜 二零二一年九月十六日题记)
作家简介
李富胜,山东威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威海市作家协会终身名誉主席、山东大学特聘教授,威高集团文化顾问,被中央文明委、人事部评为全国精神文明先进工作者,享受省部级劳模待遇。先后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其中由长篇小说《天边有个威海卫》改编的同名电视剧获第18届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0届全国电视剧飞天奖;广播剧《为了孩子》、《那片蓝蓝的海湾》获山东省五个一精品工程奖;创作的歌曲《领航中国》(与曲波合作)入选国庆60周年演奏曲目和惟一领唱歌曲,《你和人民在一起》《甲午祭》(与曲波合作)获泰山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