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斟酌一个城市的历史是否久远古老,护城河是个考量点。济南老城的护城河,曾名曰:泺水、泺河、城河等。循历史足迹上溯可达汉朝,完善于元朝。曾镇守城池,经战火硝烟,亦肩负航运,排涝泄洪,百姓吃喝洗涮职责。呵护一方水土,润泽一方生命。如今,褪去战时袍,卸下肩头重担,揽清泉碧水徜徉,画舫轻摇,载着千年时光与你我携手同行。
王海红 摄
感恩父母当年选择的独门小院在泉城路东首,让我自幼得以与泉为邻,与护城河相伴。
我小时候常去的护城河是青龙桥一段,比现在略窄,水深且清冽,桥还是木桥。
从岸上到河边黄土漫坡,来来往往的人们,用脚打磨出一条条羊肠小径,有的铺垫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河两岸林木蓊郁,栽种的多是桃树柳树。春天,暖风一吹,柳树翘起芽苞,星星点点鹅黄织成缥缈柳烟,不几天桃花在翠柳召唤中醒来,睁开娇羞的眼睛,莞尔一笑便红了脸颊。蓝蓝的天,白生生的云朵,淙淙流淌的河水澄澈明亮,沿岸层叠柳浪逶迤,粉嫩的桃花灼灼其中。细细想来,这不正是当今人们渴求的一幅画卷哦。儿时的我就在这幅画卷里游弋长大,牵着桃红绿柳一步一步走来。
初识护城河大概有四岁了吧,大人们都叫她的小名河涯(涯在济南话中是yai)。有时,小小的我跟在父亲的身后去河涯挑水,为的是要个柳哨。父亲折下柔软的柳枝,把细小的叶子摘干净,再截成小段,用粗糙的大手来回拧几下,一枚柳哨就做好了。柳哨吹响,父亲挑起了水筲。
更多的时候是上河涯洗衣裳(洗与衣裳组合时、济南话中是chou)。那个年代,老城区的百姓吃喝洗刷均依赖于河涯,为保证饮用水干净,黎明至清晨禁止在河里洗涮衣物,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没有口号,没有标语,也没有专人盯守,全凭人们的自觉自律。若是错过了这个时间,可远走几步去泉子打水。等打水时间一过,河涯便成了洗衣裳人的领地,大姑娘、小媳妇、老大娘提篮端盆赶来,河涯霎时便热闹了,“砰、砰”时起时落的棒槌声,掺和呱呱笑语飞上柳树捎,又扑棱棱落进河里飘荡远去。
每当去洗衣裳,我像放飞的小鸟,高高兴兴拎上小篮子,在母亲或姐姐带领下直奔河涯。那么小的人怎会洗衣裳,主要是待在家里大人不放心,倒不如让跟着一块去,干活看孩子两不误。要是洗的衣裳多或床单被面,会带上绳子、拿块干粮,偶尔有个鸡蛋,水是不用带的,口渴了捧起河水喝几口。到了河涯,选两棵间距合适的树拴好绳子。
水边散落大大小小的石头,这是供洗衣裳用的。一般是四五块组合,居中的宽大当搓板,左右各一块踮脚,还有一块是座位。把衣裳浸泡,搓洗、打肥皂、棒槌敲打敲打、涮上几遍。洗干净的一件一件搭在绳子上,等最后的衣裳洗完,先前晾晒的也差不多快干了。有时候和姐姐去,姊妹俩索性等衣裳全晾干了再回家。先坐在柳荫里歇一歇吃点东西,再下河捉捉小虾米,捞捞嘎啦油,小鱼是逮不住的。凤尾般的水草围着腿肚子飘来荡去,有时顺便拣着鲜嫩的采一些蒸菜窝窝。要不和几个小孩子凑在一起看蚂蚁上树,青草地里摘朵小花。阳光洒满经河水洗涤过的衣裳,散发出独有的清香。玩够了,姊妹俩也会像模像样的把衣裳扥平,折叠起缕缕清香回家。扥就是两人相对站立,各攥着衣物的一头,有节奏的一松一拽,重复多次,可使其平整。随着家居现代化,扥早已在人们生活中销声匿迹。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站哪能不湿鞋?六岁那年,我掉进河里,差点把小命丢了。
夏天,一个中午,母亲带我去洗衣裳,从来都是去青龙桥南,因桥南距离泉源更近一些,与桥北相比是上游。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去了桥北,或许是桥南人多母亲不愿意等着吧。桥北很安静,一溜大石头空闲着,母亲把篮子里的衣裳拿出来泡在水里,开始洗起来。
我蹲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一个玻璃瓶灌水玩,灌满了、倒掉,看着水像一条条小溪流回河里,再灌满、再倒。玩的正起劲小瓶子滑向河里,探探身子一伸手抓了回来。继续玩,小瓶子不知咋的又从手中溜走,去捞,就差那么一点点,再伸手倒是捞到了,我却扑进河水里,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还好扒住石头终于爬了起来。这时母亲也没在意。
事情还真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再一再二不再三。让人想不到的是小瓶子第三次脱手,这一次不仅没有捞回来,连我也差点回不来。再次落水,还想那样扒着石头爬起来,但是这回失灵了。不管怎样努力,脚就是不沾底,河水漫过身体。母亲一抬眼看到水面上飘着的头发,连忙拽起我扒着石头的手拼命往回拉。诡异的是母亲竟然扑通一下歪倒在水里,眼看我往水下沉,母亲急的大声喊救命。碰巧来了一个洗衣裳的人,却似乎是吓傻了,呆呆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危急时刻,岸上有人听到了母亲的呼救声赶紧跑下来,救起在水里挣扎的我们母女。母亲连声道谢:要不是你,俺娘俩就没命了,可得好好谢谢你啊!老师在哪里住啊?看着湿漉漉的母女俩,这位救命恩人,连连说:没事就行,我拉货刚回来,热得慌,过来洗把脸,刚好赶上了,搭把手的事。赶紧回家换衣裳去吧,哄哄孩子别吓着了。就在说话的当儿,那个洗衣人转身走了。
年幼的我也不知道害怕,回到家后还当故事讲。哥哥问:呛着了么?我摇摇头。还不懂啥是呛着了,以后跟着我学扎猛子去吧,要是学会了,掉进河里呛不着,也淹不着了。父亲叮嘱:桥北边有炸弹坑,坑深形成漩涡,要是吸进漩涡里就完了,记住以后可不许去那里了。
父亲一边埋怨母亲没有看好孩子,又没有留下救命恩人的姓名地址,一边商量怎样找到救命恩人。父亲念叨着:拉货回来洗脸,应该是在河涯周边的商店上班。挨个店问问,仔细打听打听总能找到。但事与愿违,父母找了好长时间,把附近的商店问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只是恩人的模样不曾忘记,反而越来越清晰:瘦高、和蔼的笑容、古铜色的胸膛,肩头一块雪白的毛巾。不知道姓名,也未曾登门致谢,这是我终生的遗憾。
自从落水差点淹着,就一门心思想学游泳。无奈母亲不放手,一是担心,二是老思想作怪,觉得女孩子去游泳不好看。
其实守着护城河学游泳是挺方便的事,那时候夏天的护城河是孩子们的游乐场,摸鱼、捉虾、洗澡、打嘭嘭、扎猛子,从早到晚不断溜。可以这么说吧,六七十岁的老济南人,凡是会游泳的没有不是在河涯里洗澡洗出来的,游泳在那年月叫洗澡。刚开始学是打嘭嘭、等会扎猛子了已经是高手。黑虎泉、汪家后门、东流水等是人气旺盛的洗澡聚集地,基本上都是男孩子。
1938年时的济南市立游泳池
过去护城河还有三个游泳池,如今硕果仅存的只有青年游泳池,也就是现在的免费泉水浴场,它资格最老,是解放前建设的第一座露天游泳池。大名“济南市立游泳池”,老百姓俗称“三隍庙”。解放后改名为“青年游泳池”,是全市唯一可举办游泳赛事的场地。
青年游泳池计时收费,票价记不太清楚了,不是三分就是五分钱,一个半小时。就是这区区几分钱,把众多的孩子挡在泳池之外。
六十年代琵琶桥西侧,开辟一处免费儿童游泳场。汪家后门北新建历下天然游泳池。这两处泳池随着护城河不断的美化翻新早已香消玉损。
我一直等到上三年级,才有了学游泳的机会。那时学校夏天的体育课,就是去河涯游泳。经常去的有两个地方,一个是汪家后门,另一个是儿童游泳场。每次上体育课,老师会提前嘱咐大家带好换的衣裳,到上课时点名集合,老师带来的两床凉席,让高个子的同学拿着,排好队伍向着河涯出发。是不是挺奇怪啊,游泳咋还带凉席呢?一会你就知道了。来到了河边老师讲注意事项:在河里不要打闹,会游泳的也不要游的太远,不会游的先跟着老师学憋气。分成小组,互相照应。
同学们早就迫不及待了,赶忙摆弄好更衣室,凉席对折卷成圆筒,男女生各用其一,换好衣服,纷纷跳进河里。有的同学特意带上一条大人的长裤,这是不是又挺奇怪啊,上游泳课怎么还会带大人的长裤?原来这是预备做个“水牛”当游泳圈玩。先把裤腰和一个裤口扎紧,然后攥着一个裤口吹气,年龄小气力不够大,好几个同学轮番上阵,接力猛吹,裤管慢慢鼓胀饱满,不一会土造的游泳圈就成功了。也有的同学把蓝球内胆抱在怀里,权当游泳圈。刚开始我只是在浅水边玩玩水,以后慢慢学着憋气。第一次游泳课是在汪家后门,那里水的深浅正合适,鲜有洗衣裳的人,风景还特别美,河东岸一个个临河的院落幽静,葱茏花木环抱暗红木门,数级青石台阶映在碧透的河水中。
后来经常去琵琶桥西侧,那里专门为小学生开辟儿童游泳场,泉眼多水又清,比汪家后门水浅。河北岸修建有宽大的台阶,可当看台、可放衣物。
没多久又有了好消息,在护城河里又新建一个宽25米,长100米的游泳池,冲淋、更衣室、看台、厕所一应俱全。因利用自然天成的河道、河水而成,取名历下天然游泳池。河道被一分为二,窄的是河水的通道,宽的是泳池,南北两头建进水放水的闸门。每天晚上先提开北闸放水,冲洗泳池,再开南闸进水。虽然也收费计时,但是比较宽松,衣物放在看台上不占用更衣橱,时间随意,票价二分钱,比青年游泳池便宜不少。从此体育课基本在这里上了。
为了庆祝开池及鼓励学生学游泳,学校举办游泳运动会,女生参加比赛的人不多,仰泳项目只有一位女生,名叫龚新淑。只见她面对池壁做好预备姿势,发令枪响,脚一蹬仰躺着滑出去好远,随即手臂伸展划开平静的水面,脚丫打出团团水花。修长的身材、大红泳衣、雪白的水花叠成学生眼中的大明星,更激起学游泳的热情,我也抱定学会游泳的决心。
自此不只是在体育课上学游泳,周末、暑假几乎天天泡在泳池,一般是吃了中午饭,约上三两个小伙伴,顶着三伏天的大太阳,兴冲冲奔向天然游泳池。不厌其烦的从憋气、漂开始学起,逐步成了不换气埋头游,再到能抬起头来蛙泳,随后仰泳,一路闯关,步步提高,最后升级扎猛子。
记得有一次,没有约到同去的小伙伴,我一个人去游泳,忽然一个女孩朝我招手,看着陌生面孔的我没有理睬,没想到这个女孩竟朝我游过来,笑眯眯的说:门口有人找你。找我?抬头望去,是母亲站在水闸旁铁栅栏门前。我连忙上岸,母亲嗔怪说:怎么喊你也听不见,还是人家那个小姑娘走过来问找谁。原来母亲放心不下我一个人来游泳,在家越等越心焦,顾不得午后滚滚热浪,颠着小脚跑来找我。母亲说:玩的时候不少了,换衣裳回家吧。我可不乐意,怎么是玩?俺这是在游泳!为了证明一下刚刚学会的本事,我返身跳入泳池,埋着头尽力往前游,一口气快憋不住了才停下。上岸回到母亲身边想得到个赞许,没成想一瓢凉水浇下来:光在那里蛄蛹,不往前挪。一句话惹得我犟脾气上来了,不行是吧?那就接着练。母亲看我不跟着她回家,只好站在门前,眼巴巴的望着我在泳池里蛄蛹来蛄蛹去。
为学会游泳吃了不少苦头,这期间呛过水,鼻子发酸涕泪涟涟。初学扎猛子时掌握不好要领扎不下去,身体几乎是平扑入水,拍的肉皮又红又疼,耳朵灌进水嗡嗡作响。暑天骄阳似火晒的脱皮,浑身黢黑,还长了好多大头痱子,刺挠痛痒。母亲说没有个闺女样,唯一让母亲满意的是,我吃饭多了,不管是馍馍还是窝窝头都吃的满口香甜,个头也长高不少。
我努力勤学苦练,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期待学校再举办运动会,能像那位龚同学一样,轻扬手臂拍一池碧水,翻卷水花一路领先。可惜文革到来学校停摆,小小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学会游泳有了本事,也已十多岁,自己能独立上河涯洗衣裳,可以走的远了,不再局限在青龙桥下,而是去黑虎泉边、白石泉、九女泉。
修建环城公园之前,白石泉、九女泉与其他好多泉都是自由自在的散落在河里,恣意绽放簇簇泉花,洇开层层涟漪。
清凌凌的白石泉,从岸边岩石裂隙中喷涌而出,数块通体黄中透红的山石浮卧绿波相望。河底则铺满洁白的小石子,更有一串串珍珠般的水泡,从那些如玉的石子中钻出,摇曳升腾。要知道护城河底都是泥沙啊,为什么在这里换了模样?令人好生纳闷。我喜欢在白石泉洗衣裳,亦是被她那一袭如雪似银的拖地长裙所吸引。
洗完衣裳,卷起裤腿下到水里,俯身搜寻晶莹圆润的白石子,每每都有收获,揣在兜里带回家,可以随时拿着玩。或给它们置办新窝,一个放在窗台上盛满水的罐头瓶。我时常静静地看着路过的阳光,随意雕刻出水晶世界。
我不仅捡漂亮的石子,还捞一些米粒大小的装沙包玩,沙包是我用几块小碎布缝制而成。当时的孩子们哪有什么玩具啊,都是自己动手找乐趣。沙包游戏有好多种,其中专属女孩子的叫拾子,玩的时候还要唱着歌。一般选择平滑的桌面,五六个沙包,抛起一个要接住的同时再抓起几个来,不仅要抓得起,而且抓得数目,必须和唱出来的数目一致,反之为输。沙包真要是装沙子,玩不了一会,沙尘就从布缝里钻出来。放豆粒米粒倒不错,可那是粮食,母亲是绝对不允许的。我相中那些细碎白净的小石子,用来装沙包是再合适不过了。和我的想法一致的大有人在,每次洗衣裳都能看到三五成群的孩子在寻寻觅觅捞石子。尽管有无数双小手成年累月打捞,这些美丽的白石子从未见少,它从哪里来?至今也没有弄明白。
当时光的脚步踏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泉水开始出现停喷。最初为季节性,而后成了经常性,最长一次停喷达三年之久。护城河失去源头之水变的蓬头垢面,昔日清澈如玉之身为污水所侵染,皲裂腥臭犹如濒临死去的鱼,睁着干涸无光的大眼睛求救。
品尝到苦果的人们回过神来,痛定思痛下决心唤醒泉水,给护城河注入生命之源。以多年的努力,终于让护城河捡回遗失的玉带,波光潋滟绕老城走秀。月上柳梢头,又穿上霓裳羽衣,洒下一串串夜明珠,点亮火树银花,笑看桨声灯影里的游人栏杆拍遍,笃信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岁月如歌、往事如烟,时光是水、日子是尘,回不来,握不住。只有留下记忆的泥沙沉淀在护城河里,噙满青翠水草,晶莹在我这奔七人的心中。
夕阳深处,漫步护城河边,有孩提笑声萦绕荡漾,这也是一种幸福吧。(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