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我知道你喜欢古琴,古琴的节奏和我们的摇滚乐比,一个是驴车,一个是高铁,比驴车还慢。其实昆曲也慢,昆曲、京剧它一个唱腔好几分钟,但这里面缠绵悱恻的那种味道很浓厚。
李学明:其实现在说起来古琴也变味了。一说恢复古琴,遍地都是古琴了。现在古琴是什么呢?弄上扩音器,很多人一坐黑压压的,整个一个大会议室里全是人,我参加过最小规模的也得二三十个人。古琴它往往是弹给二三知己听的,很多时候是弹给自己听的。古琴里面有三个音,就是泛音、按音和散音。泛音发于天,是清,起声清;散音发于地,起声浊;按音发于人,清浊兼有。从这里面它就是一个修身养性,你要悟透了,可以体悟到笔墨三味、画境三味、人生三味。人就是清浊之间的度,你怎么去体悟、怎么去把握。
现在的古琴,也被弄成一个名利场了。过去文人“无故而不撤琴瑟”,每一个古人案头都有古琴,它就是一个正人心的东西。过去叫“琴,禁也”。禁止你心理一种邪念、一些不良念头的产生,就是修身。画家、书法家弹弹琴非常有好处,但是你要真正地理解古琴。现在有些人家里挂着古琴,让人看他也懂这个东西,其实不然,古琴太深奥了,而且你得敬畏。像笔、墨、纸、砚这四样东西,你全都得敬畏,像这支毛笔,它可真是了不得,从它的产生到现在多少年了,这支简得不能再简的毛笔,都是一个笔头,几根毛、一个木棒。这支毛笔打从我接触它一直到现在四十多年了,像跟古人一样学富五车、三万卷书离你的距离太大了。就说王羲之、颜柳欧赵、倪云林、黄公望、董其昌、齐白石,他们也没摸透这个笔的完全的潜能。你有多大的天赋,这支笔都可以随你而行,而且毛笔是很真诚的,你读多少书、你的修养是个什么样的,这支毛笔可以毫不客气地把你的家底端出来。你多高,它就全都给你和盘托出。这支毛笔有时候可以让画家得意忘形、拍案叫绝,但有时候也让你难堪、汗颜。纸呢?造纸的过程太复杂了,为什么李可染给造纸工人鞠了个躬?他真是体会到造一张纸跟天工开物似的。
记者:你讲到古琴,就让我想到伯牙学琴。伯牙学琴,当年他苦苦不能突破,到一个海岛上,先是精神寂寞,后来闻海潮,琴就进步了,这跟绘画一样。
李学明:一样。
记者:你就是要体察万物,和万物同心,这样怎么表达都对了。
李学明:它们全是相通的。
记者:要想和万物同心,得和万物的节律一致。为什么我们到海边去会觉得心旷神怡?那个时光你不知道怎么流走的,包括你到山林之间,其实你是到了自然的一个速度里,自然的速度才是人道的。
李学明:像魏晋时代的魏夫人,他提过万岁枯藤、高山之坠石,还有什么千里阵云。像齐白石,他笔下蜡烛的火和蜡烛接触的那一笔,和着蜡烛流的泪,浑然一体,妙不可言,这种如有神助的笔法,都是把天地万物跟自己的生命联系在一起的,都是一脉相承的。我觉得齐白石真正的高度是他的人物和他的蜡烛系列。谈到写意人物,从梁楷以后就接不上茬了,一直到齐白石的出现。别看齐白石没上过什么大学,他是写意人物的又一个高峰,梁楷以后就这一个高峰。
记者:那天到梁楷墓前,唯有你给梁楷鞠了三个躬。
李学明:真是发自内心的,多少年我就是有这个心愿,我想拜谒一下梁楷墓,那天有缘如愿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敬畏、恭敬。你不恭敬,那是你太浅了。有些人说梁楷有什么作品,不就这几张吗?《泼墨仙人图》《太白行吟图》。
记者:足够了。
李学明:梁楷画作的那种凝练、传神到他的不可复制性,直到后来在齐白石这个地方才起了个高峰,其他是空白,没有接上茬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梁楷这里出现这么个高度?让人高山仰止!
记者:他是偶然出现的。
李学明:我没见过梁楷的书法。
记者:为什么他的作品里有书法的韵致?
李学明:梁楷的传世之作分两种,一种是那种细笔勾勒体的,就像同时代吴道子的那种风格。
记者:我没见过。
李学明:有传世的,早期他也画释道人物,在南宋画院,不是画家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有禅师讲梁楷不喝酒的时候画得好,喝了酒画得更好,泼墨淋漓那种感觉,就是一个通神的状态。后来他不接受皇帝的金带,并不是说他认为这东西不重要,我猜因为他实在烦了那些指令性创作,你让这么一个大画家天天去写真,他非常痛苦、压抑。
记者:那非常痛苦。他解放了自己的笔墨之后,应该是寻找自己的快乐去了。他一旦达到这个高度,实际是前无古人的,他的心里是圆满的,想必对世俗之事也不看重了。
李学明: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只有到了真正的解衣盘礴的状态时才能画得出来。作品里的凝练、传神和不可复制性,这三点都是如有神助,后人怎么赶?
记者:在日本,梁楷和法常是禅画宗师级的人物,日本人将其奉为日本水墨画的来源,中国反而走向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就是文人画。梁楷画的并非文人画,文人画有利有弊。我是文人,所以我就可以不讲究造形,不讲究绘画本身。事实上,文人画家就是业余画家大量地进入绘画领域。
李学明:对。苏轼讲“论画以形似,近与儿童邻”。
记者:对。
李学明:他这个理论里面空间太大,很多人就钻了这个空子,其实这是欺世,也是欺骗自己,欺骗了自己的艺术良知。
记者:对,所以很多人不求形似,这是写意。因为他画不准。按道理讲,如果中国画沿梁楷开启的道路往前走,又会是一个新面貌。
李学明:梁楷多大年龄去世的?
记者:生卒年不详。
李学明:我估计梁楷活不了多大年龄。
记者:他嗜酒如命,他的生活不健康。黄公望生活最健康,活得跟老神仙一样。
李学明:对。他是个道士,太会修养了。他那个道士级别也很高。
记者:中国画在宋代达到一个高峰。文人画兴起后,也出现了很多变数。像八大山人、徐渭,在当时都是“疯子”,并非常人,他们是被社会不理解、被统治者所放逐的一批人。当中国画变成一种模式之后,它的情感来源就降低了,因为这就是一个程式嘛。《芥子园图谱》出现后,人人都可以画。当你的情感淡薄到只剩下图形的时候,事实上就不是艺术了。所以,它往往会出现一个情感含量极高的人,把自己的所有生命燃烧,投入进去,开创一个新的形式。
李学明:宫廷画家也有特殊例子,比如宋徽宗和他的学生王希孟,这两个人物是少有的天才。在画院那种环境里,我觉得他们两个是最突出的。宋徽宗的书法、绘画,一直到现在,有一个人能赶上他吗?没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哪一个能赶上?没有。他们的作品得天地之气,这种气是无法学的,所以无法超越。你看王希孟那个长卷里的每个细节、点景人物,仿佛都不是人画的。
记者:事实上丢失大青绿传统也挺可惜的。
李学明:太可惜了。
记者:后来就没有传承者,到明代仇英是画工出身,偶尔搞点大青绿,这一脉就断了。
李学明:王希孟画的《千里江山图》犹如神助,画并不大,但每一个地方、山川的那种走向、那个小路、那个人物、桥梁搭配得简直太棒了,妙不可言。
记者:你的作品里面除了童子,还有一些老者、古人、高士,常有一些琴棋书画、品茗论道的场景,这种返璞归真的意境正是你个人修养的自然流露。
李学明:画家的修养就是一个“真”字。每一个画家从降生以来,他的天赋已经定了。因为你是一个书画家,用什么样的形式不埋没你的天赋,这就需要画家的修养,这种修养是根据画家个人的志趣和爱好。到了我这种年龄,我想静下来,给自己多留点独处的时间眷顾心性。
说读书不是造作,真想看点书。小时候想读书的时候,时代不允许。我父亲还藏了几本书,在那个特殊时代的运动中,他们到家里抄书的时候,幸亏我塞到东屋的一个麦秸垛里几本书——《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调查研究的故事》,还有一本柳青的《创业史》。天下的读书人不一定画画,但是天下画画的人必须得读书。书卷气怎么来的?书卷气是画家读了多少古人的书,而且把古人的书自己领悟了、化开了,久而久之把自己的人、气质变化了,下笔表现的就是你的个人气质。这种书卷气是发自内心的,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
当然,修养还包括品香、品茶、抚古琴,就算出去旅游或在家静坐,这些都是修养,这跟你个人的心性有关。我在家就喜欢品香、品茶,有时候弹弹琴,找找感觉,弹不好,也不成调,但我能听出来,听那些老的琴家像管平湖、刘少春,他们弹的和现代人弹的绝对是两码事,就跟绘画一样,现在弹的多是噪音。
“琴,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吟”就跟吟诗一样,“琴”就是说话,说的什么话?心里话。古时为什么有钟子期与俞伯牙的故事,因为琴里吟出的是心声,才有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千古佳话。一个画家的这种修养非常要紧,你的修养有多深,你爬了几座山,这一笔下去,真能从里面看出来。我记得在上大学的时候,书法课的老师说:“一个人一生修炼的就是这一条线,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你就知道了,这一条线就是人生。”当时不理解。
记者:说得很有哲理。
李学明:是。怎么这一条线就是人生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条线它真正的就是人生,就是你走多远、沉淀多少。所以石涛把“一画”上升到形而上的层面,说“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把它上升到这种哲学的高度去认识。一个人的“一画”,从开始画画直到你的暮年,这“一画”在每个时期都在变化。中国画、中国书法、中国武术、中医等猛得一听很玄,但是你如果真正地死心塌地去修炼,逐渐地就会体悟到里面的东西真是不虚。看一个画家的画,打眼一看就能看出你的修为有多深,那些江湖画家,只能唬社会上不懂绘画的人。
记者:画的格调高不高,观者还是能感受得到。
李学明:对。实际绘画到了最后,它不是技法层面的问题,而是画的格调,是看画以外的东西。
林语堂说:“中国画是中国文化之花。”中国画的根就扎在中国传统文化上,也可以说扎在中国古典哲学里,这种根扎得越深,花开得越旺。现在绘画有两种现象,一是我们现在所提的“徐蒋体系”,他们那个体系就是受西方绘画造型理念的影响。现在咱们中国五年一届的大展,多数是西化的造型理念和中国的笔墨相结合产生的作品,容易入选,也容易画得大。当然,古画也能画得很大,但是古画的那种造型、写意精神,我觉得现在都丢失了。
中国画关键表现的是心源。潘天寿带着学生上雁荡山写生,学生在那里画,他就满山转,学生们都很纳闷。回到学校不长时间,潘天寿就搞了一个雁荡山系列花鸟画展,学生们一看就服气了。他把所看到的都记在心里了,这叫“目识心记”,这种本事我们现在已经退化了,也可以说渐渐地不复存在了,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事。假如没有这种对自然的体悟,怎么能产生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现实中是没有这种景象的,这就是古人的高妙之处。
画家简介
李学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作品曾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第九届全国美展、全军第九届美展、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全国首届中国画人物画展、第二届全国名家邀请展、全国三百家画展、第二届杭州中国画双年展等全国性展览,曾举办“文心禅境——李学明水墨人物画展”等个展。作品曾获“山东人物画大展”一等奖等诸多奖项。《沂蒙丰碑》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著有《李学明画集》《从山林到庭院》《李学明人物画新作集》《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丛书·李学明人物作品精选》《李学明踏雪寻梅卷》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