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现在的农村,那种有特点的人很少见了。
李学明:我画了一张《良夜灯火》,画元宵夜。元宵节一个老头这样捧着蜡烛,往门外迈出一只脚,往门砛上放蜡烛,这叫散烛。在我们那里,元宵节要点很多蜡烛,叫孩子们散烛,家里每个角落都要放上蜡烛照亮它。我画的是我祖父,那身装束就是他的装束,他那顶老凤帽、羊毛很长的大袍子是我伯父从北京给他捎来的,穿着大灰毡靴,每年冬天都是那一身。
记者:名士派头。
李学明:我画的我祖父只是形象不像,衣着全是他当时穿的,还有散灯火的那些小孩的衣服,是我小时候穿的。
记者:是。他拿着蜡烛照亮,是很神秘的。我们现在回到乡村,只有田野,它是生产庄稼的生产工具。
李学明:我的村子,现在田野都很少了。县里正在搞开发,去年因修高速公路,把我家的老坟给占了,去年岁尾专门回乡去挪坟。现在农村不像村,洋灰式的房子,太不可人了。塑料袋,满村飘的都是。过去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几乎没有了。只有我在做梦的时候,才能冥想过去农村的模样。
记者:现在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了。农民的前提是什么?他对土地有崇拜、有敬畏。
李学明:对。
记者:他本身热爱土地,他看到自己的庄稼完全不会把它看成是钱。
李学明:对。它是一种传承,也跟文化一样有一种传承,有一种情感在里面。
记者:是。虽然现在我们吃得比过去好,可永远呼吸的是有雾霾的空气。你说的这种乡村行走的场景,你那时候看到满天星斗,觉得离它特别近,现在这种场景已经没有了。现在我们和星星的距离、和月亮的距离都变得特别远。有时候苟延残喘在一团雾霾里面,有时候你爬到山顶往回一看,城市上空就像有个大锅盖,灰蒙蒙地笼罩着。
李学明:我们那边地处黄河以北,有一年快秋收的时候,村上来通知,村支书让大家抓紧准备,两天之内大水就要来到,就是黄河决口,让大家全部撤到徒骇河北岸去,因为大水过不去徒骇河,徒骇河的堤岸很高。我和我爷爷、几个妹妹撤到徒骇河北边,住大棚子。吃什么呢?白天有飞机空投很大的馒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馒头,有一种很浓的发酵味,甜甜的,太好吃了。等我回家的时候,大水已经落下去很多了。那天正是下午,红霞把全村照得通红,而且最奇特的是,水面上飞着来来往往的千万只的蜻蜓。
记者:不知道哪来的?
李学明:一发大水就有,太壮观了,水上飞着密密麻麻的一层。
记者:难以用语言描述。
李学明:这个场景一直刻在我的脑子里,后来齐白石画过此类情景,但还不过瘾。我有个想法,一定要把我当时看到的那个红霞里的村庄画出来。总有一天,兴之所至,解衣盘礴时,会一吐为快。
记者:对。说到那时的馒头好吃,过去的猪肉为什么好吃?至少要养一年,年猪嘛,现在的猪呢?三个月。那味道能一样吗?
李学明:三个月就可以长成一个成猪了。
记者:以前的鸡至少得养大半年吧?现在用不了俩月就能吃了。以前的西红柿是要充分地生长,现在是用各种的催熟剂、各种农药把它催起来,这个时代的东西都是速成的,速成的就不圆满,圆满应该是按照它的成长规律,一年就该是一年。我们在一个加速的时代,仿佛说是可以提速的。一切都要结论,直接抵达结论,而把整个过程放弃了。
李学明:对,速成。
记者:现在画家也速成,艺术家也速成,所有的一切都是加速度,所以,这个时代的评判也都打了个折扣,我们会在几折上。在速成的时代,我觉得像你这样,这些年对乡村的眷恋不改,追求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也是不多见的。
固然说这个是进步,但同时也是生长期不足的那头猪,是一个发育不完善的西红柿,你咬起来肯定水分大于它的内容,你咬它没滋味,不是那个发酵完整、用成长完整的麦子做的馒头。其实一个艺术家在这个时代是需要定义的,因为艺术家是个不同的人群,他面对世界的发展,有时候会呈现一种抗拒,并不是时代所有的发展尤其是科学的发展对人类的心灵是完全有益的。
李学明:你说起来速成,我老是想写一个小东西,现在天天这事那事的写不了。在《宋画全集》里,有一张画不知道你注意了没有。
记者:哪一张?
李学明:就是一个旅人早起赶路,那个旅人刚起来,还有点困,蹲在那里,低着头,恍似还未睡醒,旁边有一头小驴。店主正打开锅给他做饭,店主的旁边有个小孩。
记者:这个我没见。
李学明:不知道什么名字了。看到这张画时,我就想起来,那时候的旅行,你到哪里去都要早起,经过多少坎坷,风餐露宿,赶早赶晚,骑着驴或者是马,能骑马的都是大户人家,或者乘船,或者步行。古时举子进京赶考,从江南到北京,水路、陆路,一路上经过许多的磨砺与甘苦,但也耳闻目睹了很多的风土人情,这太有意思了。现在可好,从上海到北京四个多小时,从济南到北京一个多小时,睡上一小觉就到了,太顺了,期间就少了很多内容。你得到一些东西,同时也失去很多东西。那时候我从莘县到济南得一整天,转好几次车。这种旅行的经历是有其他收获的。
记者:一天能到就算好的。
李学明:是。我过去在县城上学,上高中每星期都要回家背一次粮食,或者背我母亲蒸的馒头,就背着一大兜子,然后有老咸菜提着,从徒骇河岸上走,就这一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那种感受现在没有了。现在啥东西都是速成。
记者:所有的东西都变成风景,它入不了你的心。
李学明:特别是艺术家,他不能速成,必须一步一步积累。像《红楼梦》里的大管家王熙凤在众人面前跟刘姥姥说做茄鲞的过程,那真是差一点都不行。刘姥姥说:“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怪不得是这个味。那得杀多少鸡呀?”这是中国的烹饪,其他的门类其制作过程同样讲究,所以我常想,作为一个中国人太幸福了,我们的先贤留下这么多让人为之骄傲的文化遗产,我们应该有自信,珍惜自己家的好玩意!
记者:中国菜现在也衰落了,现在用味精了,以前厨师炒菜是不用味精的,全靠吊汤。那锅汤出来可能要一个月半个月,吊汤是厨师的基本功,想这个菜鲜,加味精还不简单吗?为什么现在做不了那么好吃了?谁给你下这个工夫,给你吊汤什么的?
李学明:像中餐、中医、武术、戏曲、文房四宝这些东西全都提速了。过去制墨的过程太复杂了,太讲究了,它讲究得让你想象不到。这么好的墨,现在画家、书法家都不用了,用墨汁,而且墨汁里面还有假冒伪劣的。可以想象,用这种东西创作出的作品还有多少神采,中国晋、唐、元、明时的书画作品之所以至今仍然神采焕然,这都是佳墨的功劳。
记者:化工墨。
李学明:你用墨画出来的和用墨汁画出来的东西,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像京剧里面的一个眼神、一个水袖和昆曲里面的那些动作太讲究了。这些东西速成能行吗?不行,这违背了艺术规律。所以说,现在的一个画家也好、一个书法家也好,能静下心来、能慢下来这就了不得,这就非常非常地难。
记者:其实“慢下来”这个词,李可染遇见齐白石之后,开始慢下来。李可染原来画得非常快,他早年的人物画是大写意,写意绝不是一种用笔的方法,它是一种观照世界的方式。
李学明:一种精神。
记者:齐白石看到李可染很喜欢,但就给他提出一条,感觉到他画得太快,让他怎么能慢下来。李可染的慢是有名的,李可染后来写生,一棵大树,他能在那个地方蹲几个小时,李可染用他一生的经历让自己慢下来,甚至放弃他擅长的人物画,成为中国山水画不可回避的一个人物。中国画有它的速度,快了,精神含量肯定不足,这个快和我们刚才说到这个加速度是一样的。一个西红柿本来要经过五个月长成,结果一个月就把它搞出来了,看着是西红柿,但是吃起来的味道不行。中国画也是这样,你体会世界的速度、绘画的速度是相应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心慢下来。其实笔会是最恶劣的。
李学明:最恶劣,这是画家创造习气的场所。
记者:齐白石当然有一些似乎面貌雷同的东西,但是终究他还是由情而发。笔会是什么概念呢?不需要有情感,是把创造的来源破坏了。其实这个慢下来包含了太多的事情。
李学明:艺术家要重新思考、有感受,然后再落实到纸上,这是一个整体的过程。
画家简介
李学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作品曾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第九届全国美展、全军第九届美展、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全国首届中国画人物画展、第二届全国名家邀请展、全国三百家画展、第二届杭州中国画双年展等全国性展览,曾举办“文心禅境——李学明水墨人物画展”等个展。作品曾获“山东人物画大展”一等奖等诸多奖项。《沂蒙丰碑》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著有《李学明画集》《从山林到庭院》《李学明人物画新作集》《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丛书·李学明人物作品精选》《李学明踏雪寻梅卷》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