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变迁中的“她水墨”
时至21世纪20年代，当代中国美术创作取得了巨大成就和重要成果。女性艺术家在此期间增长迅猛，增量创历史新高，当代中国女性水墨艺术更是大放异彩。女性水墨艺术家比例发展之大，增长速度之快，已经成为当代中国艺术生态的一道亮丽风景线。这也是改革开放的中国在文化艺术及教育取得丰硕成果的体现。关注中国当代女性艺术的发展，就必须要关注中国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家。100年来，是中华民族谋求民族伟大复兴的百年，也是中国妇女求解放谋幸福、不懈奋斗的百年。改革开放进入新时代，当代中国女性水墨艺术家正在以一种更加自信的姿态去内省自我，以成熟和理性的思考为我们带来全新的艺术视野。
纪京宁《夫妻》纸本水墨68×128cm 2020年
女性水墨艺术：从幕后到台前
历史长河中，女性是编织着人类幸福美好生活最勤劳的人。在艺术世界，女性是被描绘、被赞美、被欣赏的对象。西方绘画中的女性表现丰富多样，有宗教神话，有历史画、风俗画，更有肖像中的女性描绘，大多是优美的身姿容颜，庄重典雅的形象；中国绘画中的女性形象则多以纤弱、柔美胜出。这些是农耕社会以男性中心文化为基础，所展现出的被社会所“认可”的女性形象。但是女性本身及女性艺术家始终是被边缘化的。尤其是在农耕时代，女性更多是隐匿于男性背后，其艺术才能向来不为重视，艺术贡献很少被提及。
赵若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1》绢本设色65×39cm 2020年
汉许慎《说文解字》语：“画嫘，舜妹。画始于嫘，故曰画嫘。”即绘画始于舜的妹妹嫘，赋予绘画起源更多浪漫色彩。然而纵观中国画艺术发展史，古代中国女性在画坛处于集体失声状态，虽然明清时期由于社会经济、文化思想等诸方面的发展，有一些女画家涌现，但多是表现闺阁情怀，不将作品公开示人，不似当代女性艺术家的独立身份、地位及多元表现风格和宽阔的艺术视野。在画史上有清代汤漱玉的《玉台画史》专门记录女性画家，但在绝大多数的美术史论著中，相对男性来说，能载入画史的女性寥寥可数且多以轶事趣闻留存，作品及题材有局限，特别是地域流派画家及在历史上起转折创新关键点的女性艺术家几乎未见。
从近代至今的百年中国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代中国女性艺术家也渐渐进入了“别样红”的新时代。中国水墨艺术在“西风东渐”中产生了巨大变化，革新派、改良派、保守派的争论与实践，让中国水墨得到了第一次飞跃式的发展，同时女性水墨艺术由古代的幕后、隐逸状态走到了台前，进入公共视野。在民国时期全国性的美术大展中，每次都有一定的女性艺术家参展获得认可，她们在绘画中有自己的见解，以绘画获得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并产生影响力。发展至今，成名成家的女性水墨艺术家比比皆是。
作为当今女性水墨艺术发展的一个最新最具规模的学术展览，“她水墨”中国当代女艺术家水墨大展于2020年9月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办，展期将近一个月。“她水墨”大展聚集了100位女性艺术家，参展者年龄跨度长达半个世纪。看“她水墨”的大展，也相当于在看一部半个世纪的中国女性艺术家的发展史，更能看到这几十年的世间百态。展览中最能整体反映中国女性艺术家自20世纪初至今的艺术心路历程的当属潘缨的水墨肖像系列，展览现场选用的是其作品中描绘的三个人物：何香凝、周思聪、珂勒惠支，她们代表了近现代中国艺术历史的演进。
潘缨《何香凝》纸本设色180×120cm 2018年
潘缨《克勒惠支》纸本设色180×120cm 2018年
潘缨《周思聪》纸本设色180×120cm 2018年
在近代西风东渐情境中，中西文化碰撞，社会产生巨大变革，局势风起云涌，革命如火如荼，不可忽视的是，前进中的中国女画家的艺术既受传统文化影响，也受时代革命思想洗礼。以何香凝为例，其作品以传统水墨技法与传统题材为主但抒情明志，尤其是狮虎题材作品含着对社会、对民族、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思与呐喊，作品在唤起民众觉醒的同时，也将对祖国未来的希冀、民主革命的思想在画中充分体现，推动社会进步含义深刻；新中国成立后，艺术家们纷纷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为创作原则，采用现实主义题材和表现手法表现社会主义建设中的新人、新事。
周思聪是新中国学院美术教育体系下培养出的女性艺术家，受到系统的艺术训练，有扎实的美术造型基本功，又有传统水墨功底，两方面的结合使其水墨人物画在传承中有了创新，作品具象写实，画风简洁凝重，表现内容属经典的现实主义题材，讴歌欣欣向荣的新中国、讴歌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设者。珂勒惠支则是一位对中国女性艺术家有深远影响的德国艺术家，周思聪就是见过她的作品后坚定了自己的从艺决心。鲁迅先生特别推崇珂勒惠支的作品，并将其作品引入中国。珂勒惠支作品表达出的强烈情感和正义力量，使不屈不挠而奋斗的中国女性艺术家深受同感。
韩莹《绮梦·夏》纸本设色60×80cm 2020年
在潘缨的这组水墨肖像系列中，还有一张未展出的作品，描绘的是墨西哥女性艺术家弗里达，她虽有着痛苦的人生经历，但依然坚强地生活创作着。她的艺术作品彰显着绘画灵性，而且个人艺术风格十足。她是一位有着极强独立性的女性艺术家，她的艺术历程契合着谋幸福、求发展的中国女性水墨艺术家求索践行之路：在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碰撞中，经历痛苦的思索、探寻，有着自己的见解并逐渐在画坛中显示出独特的画风与影响。
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发展脉络
艺术之发展总有其轨迹，时代于艺术总有其烙印。“她水墨”中国当代女艺术家水墨大展的出发点即是选取各个时代有代表性的女性水墨艺术家，以“水墨新潮”和“水墨后浪”两个学术单元进行作品的展现，让观者以直观的方式来感受艺术家的探索与艺术的嬗变。在参展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在改革开放后的40多年里，中国女性水墨从学习传承到创新，以“50后”“60后”“70后”到“80后”“90后”为划分，每个10年有其独特之处，共同构成了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发展脉络。
“50后”与“60后”是当代水墨女性艺术家的先行者，她们先前主要受周思聪现实主义主题创作的影响，后在新的美术思想驱动下，逐渐转入当代水墨图像的探索。“70后”与“80后”是现在中国当代水墨艺术的主力和新锐力量。她们受过系统的学院艺术教育，与“50后”“60后”相比，她们幸福地在成长，在其成长过程中不仅物质生活丰富，而且“70后”“80后”在艺术创作的精神层面少了很多羁绊和负担。她们创作的关联词常常是“酷”与“时尚”，再就是“小清新”。“90后”女性艺术家日渐脱颖而出，她们相对“80后”女性艺术家可能更加自由和无拘无束。
徐乐乐《画世界之西班牙航海之梦》纸本设色35×31cm 2007年
“50后”女性水墨艺术传承学习特征更浓厚，作品有对传统的思考，有对西方艺术之于中国画的探索，总体处于两极分化状态，一种是对传统的传承，一种是实验水墨。作为改革开放新时期之初“新文人画”派中的重要画家，徐乐乐以传统绘画技法表现传统文化，但她习古不滞，古风新意，其作品以工细为主，在坚持传统技法的基础上，遂由古代传统文化的表达转向对世界文化的视觉研究，譬如《画世界之西班牙航海之梦》，将海、船、风浪、乌云、不明的海洋生物等画面中每一个物体，通过点线面的符号化形式，将波涛澎湃、神秘诡谲的深邃场面化成了二维的点线面的组合，使作品呈现出浓浓的异域风情，引出中西艺术的发展这个历史命题。纪京宁属于以现实主义题材为主的艺术家，作为周思聪等第一批女画家影响下成长起来的艺术家，在创作中更多的考虑传统水墨，以具象、传统技法为基础，加入西方的形体构造、透视、情节、构图等等，其作品从早期的宏大题材转向关注自我，以小视角表现生活中点滴的水墨世界。活跃于国际艺术界的郭桢则是实验水墨的践行者，她立足传统水墨，立足女性艺术家的本我，不断探索新的形式、新的媒体及题材。这一代人正是由于处于改革开放解放思想新时期的初期，西方文化艺术大量涌入，逐渐地让其对东西方文化艺术进行更多的比较，对东方传统艺术进行西方文化元素的进一步融入，从而带动水墨艺术创新，但一些作品不免有些刻意的痕迹。
黄欢《万物系列之12》绢本重彩27×24cm 2015年
“60后”女性艺术家大多是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大潮兴起后进入艺术院校学习。这个时代的人在上一代人学习思考、探索实践的基础上，受到了更多的艺术思想和创作观念的冲击，在作品表现上，有着更多元化的探索与表现。作为代表艺术家，潘缨在上大学时就以描绘少数民族题材受到认可，其作品表现方式以没骨技法为主表现现实主义题材，后转向抽象水墨探索。其水墨人像系列是抽象作品的探索之一，采用黑白灰的方块构成马赛克似的人像，抽离了色彩，还原水墨的极致，但又未使用任何中国传统技法，只是进行方块的组合，自然地抛出传统认知与当代艺术革新的命题。严隐鸿的作品同样立足传统水墨技法，其以黑白水墨表现这个时代中形形色色的女性，但从形式题材上，让观者仿佛看到了克里姆特式的对人性的直白表现，看似华丽的形式化表象，映现出凝重的内心世界。
李戈晔《看海》宣纸彩墨35×94cm 2018年
进入新世纪，在前辈们中西融合之路的基础上，“70后”艺术家的传承创新之路越走越宽，大家不再拘泥于中国传统经典还是西方艺术经典，更多关切内心世界与当下实践，关注传统文化艺术研究，以最佳方式表达为目标，视野更加开阔，往往古今中西蕴于一幅画面。李戈晔的作品则是水气十足、色彩朦胧，没有采用清晰的勾线塑造形象，而是以柔和的色彩堆砌出不甚明晰的水、人、物，营造出女性心底深处喃喃自语、欲说还休的情感表达。黄欢以扎实的工笔功底，向观者展示了自己的心底世界，她的作品以强烈装饰感的方式，借用民间艺术中吉祥如意的符号与色彩，以图像的隐喻表达让中西文化融合在同一画面中，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岳小飞《女孩研讨会》70×94cm 2020年
“80后”“90后”在前辈的基础上，更多以一种轻松愉悦甚至是诙谐的状态来描绘生活。“80后”艺术家岳小飞的作品充满了甜甜酷酷的味道，虚墨淡彩轻快地描绘出美丽女孩轻盈的生活节奏，向我们展示了年轻女性追求时尚玩“酷”的现实状态。王南诒的抽象水墨则以从具体物象中来的各种卷曲、柔化、多变的线条为主体，以非笔墨的火燎制造一种墨色，这些线条延展的自然层次之感，在其间衬以层层叠叠的痕迹，整个画面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仿佛时空可以无限延展，永恒与历史感油然而生，表达出艺术家内心对生命、对生死的认知。张天一的画中以明丽娴雅的女子与太湖石、花、竹构成一个甜美安静又略带青春忧伤的世界，即使酷酷的时髦女郎，也在她的笔下多了份娇娆与静雅。“90后”程尧的写意人物笔遒墨恽，不失水墨写意精神，专色绘之彰显时代色彩，轻松地表现了时尚女孩们的生活。在读博士芮毅用工写相宜、具象与抽象并存的当代水墨表现方式，表达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李欣遥以工笔的细腻表现手法，用淡雅设色、灵巧构思创作的《约定》，睿智地表现了当下人们“痛并快乐着”，生活之“痛”也是一种美。她们都在不失传统之根中求变、求异、求新,但是她们不免也有“80后”“90后”艺术家普遍被艺术市场商业化影响的痕迹。
在阐述“50后”至“90后”女性水墨艺术家的总体及个例时，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一代人与另一代人艺术风格特征的区别，正是这种不同代际的区别，展现了改革开放以来的女性水墨艺术家不懈的艺术追求与探索，推动着中国水墨艺术的繁荣发展。
寻求传统与时代的契合点
“她水墨”让我们感受到时代的变迁之于艺术的影响，同时也能感受到女性水墨艺术的共性之处。放眼观当代美术视野下的女性水墨，艺术家们大多是学院出身，女硕士、女博士比比皆是，也不乏女教授、女博导。她们经过系统严格的专业训练，有经年的技法积累和创作经验。但是由于其生活经历、审美意识与男性艺术家有着明显不同，而且随着时代发展，环境、思想的改变，让中国当代女性水墨艺术家逐渐对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与西方艺术的关系有了清晰认知，她们意识到传统、中西文化与时代观念并不冲突，与前辈相比褪下了精神层面的负担，立足传统，立足中西文化的不同，结合时代的发展，将对生命的感悟、对生活中的问题，以及社会与时代的精神需求作为自己的艺术课题，在古与今、中与西、笔与墨、工与写、内心与外化之间探索，以特有的女性视角将对生活的体悟形成视觉元素，转化于画面，呈现出多元化的艺术表现形式。
刘派《SAT.》绢本设色63×103cm 2018年
张天一《Elegance.2》绢本设色30×70cm 2020年
同时，就女性艺术家群体的生存状态来看，有机遇有羁绊，社会舆论给予女性艺术家的，一方面是自立自强，去性别化，譬如在考学从艺路上与男性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有时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虽然女性专项艺术赛事不断出现，但是不愿意参加，而是隐匿性别参加综合性的展赛，这种去女性化的趋向，给女性以更大的挑战；另一方面，社会舆论又将女性角色固定化，特别是对于成年女性的母亲、妻子的角色定位，仍未脱离传统的范畴，这种固化造成了女性艺术家事业发展的瓶颈。纵观当代女性艺术家发展之路，在家庭影响与支持下成长的占有很大比重，没有传承和家庭支持的越来越少，而男性艺术家则很少存在这种情况。
在当代女性水墨作品中，社会舆论的影响反而弱化，更多的是时代影响的后果，在改革开放初的去性别化的伤痕艺术、乡土艺术的表现至消费文化影响下的卡通化、无厘头、娱乐至上的表现等。发展至当下，与社会的去性别化相反的是，女性艺术家的作品中更多呈现出女性气息，更多地关注自身生活，亦如张子康在“她水墨”大展研讨会所说的：“‘她水墨’展览中的这一批新艺术家，从技术层面来说，最突破的地方在于剥离了原来老一批艺术家对非常概念化的笔墨形式的单纯追求。”在当下中国的文化环境的影响中，她们表达出温婉细腻又理想化的真实内心。
“她水墨”的呈现，作为女性水墨艺术的一个载体，女性艺术家成长的一个集中反映，不仅展现了时代艺术观念与传统绘画形式的相互影响，展现了艺术家们在时代内核与社会变迁中不断寻求传统与时代的契合点，实现了艺术家个体的创作风格蜕变，从而切入当代水墨具有文化自信与本土原创性的新时代，具备了美术史的文本内涵。（陈晓莹，邯郸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副教授；杨维民，天津美术学院艺术与人文学院教授，本文刊于《艺术市场》2021年3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