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民访谈录(六)
齐鲁文化塑造了张志民中国山水画的特殊性格。鲁文化以儒家文化为圭臬,齐文化注重改革创新,齐鲁二者的合一,成就了张大石头山水画。
张大石头的作品,外表是道家的气息,洒脱、洞达,观之会有飒然凌云之慨,其个性的汪洋恣肆,属于道家的天地精神与自由意志合一的体现;但他骨子里仍是儒家的生命气息和庙堂气象,这就是为何他的绘画归为“北派”山水的原因。
张志民无疑是山水画坛深具代表性的画家。他的作品以其雄浑大气、激情磅礴的艺术风格和玄冥迹化、意境高远的精神内蕴为中国画绵延数百年的守成与创新的课题做出了独标一格的回答;与此同时,他的作品的美学取向也为画界和学界提供了具有学术价值而可资观察的一个指标。诚然,张志民对山水画的变革的立场与方法不啻是对中国画在当下语境中创新发展的一种省思和贡献。
记者:从您的“家园”系列、“北山”系列再到指墨系列,其实都是来自你对自然的思考,对生活的体悟,对艺术的探索,这些个过程,从表面上看是你讲的从市区到学校的来来往往,除了您说的“为祖国山河呐喊”,还有哪些更深层次的思考呢?
张志民:也可以这么讲吧。这么多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当时为了给学校节约油钱,我早上去学校,中午就在那儿吃饭,然后在办公室沙发上休息一下,到下午下班才回来。可能有的时候突然教育厅就召集开会,或者是老校这边儿有什么事儿,我就中途又回来了。当然,这一路上来来回回,也思考了很多。我说的意思是,这个画家的视角和不是画家的人的视角可能不太一样。
记者:是不是画家对自然更敏感?对生活的敏锐度更强一下?
张志民:也不一定。但是走在路上,虽然感觉车在行进,那个角度反而在变化,确实非常美。我觉得那种享受也是很好的。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有一年,咱们文化部组织的一个画家代表团上法国去,到欧洲去。我记得那时候还比较年轻,刚留校没多长时间。我们到了法国以后,去了印象派大师塞尚的故乡普罗旺斯,塞尚故乡就在普罗旺斯的首府埃克斯。原计划定的行程当中没有,我们大家提出来后,大家就凑钱要加上这里。去了埃克斯以后呢,我们就到了塞尚的故居——哎呀!我就是感觉到特别亲切。就是当初他喝咖啡的地方,他休息的地方,他读书的地方,他画画的地方……感觉这么舒服。
它不像中国的一些画家,家里摆了一堆红木家具,或者好多的文物什么的,它确实不是,它是很轻松、愉快的那种感觉。但是,我感觉很好。
当时,我突然往外面又回头看到他家乡那座山,又联想到他晚年画的一批他家乡的山——印象当中是非常深刻的。我看着那个山,和现实当中的那个山,真是太像了!
记者:就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其实是已经在他的画当中看到过了。
张志民:真是,感觉太好了!关键我当时开了一个玩笑,我就跟他们说:“我怎么感觉塞尚现在就坐在山底下画画呢”。他们都看——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就是感觉到,他尽管过世好多年了,但是感觉他还在,在那个山底下,他还在那里写生。可能是因为我们脑子里面装他的画装的太多了。
因为塞尚的贡献太大了,他对色彩与明暗那种精辟的分析,直接就颠覆了以往的视觉透视点,那种空间的构造从混色彩的印象里抽掉了,纯粹的艺术在绘画这个方面出现了,这是以往任何流派都无法做到的。为什么他是“现代艺术之父”呢?就是他这方面的贡献。
塞尚那个才华出众,在我们这代人心目当中已经很深很深。我们到了他的家乡,一看就是那个感觉。所以说,回到济南,回到我上班的这个地方,来来回回在观察我们周边的山,仔细想想,其实也是这些山培养了我。
记者:其实这个来来回回也替代了您去花大量的时间去写生。在车上这么紧张的一点时间,也省了你去采风啊。
张志民:对。我并不是有意识的去画。写生确实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画山水的。写生啊,现在的写生都不如古代、古人的那个境界了,它不一样了。当然,我们现在写生能力肯定是比古人强了,因为现代人学过西方的素描。画棵树、画个石头,肯定这个准确率要高多了。但是呢,思想境界呢,那就不好说了。
我刚才说的,我来来回回的在路上走,这实际上是培养境界的、培养思想的。就是古人所说的培养“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那个感觉,那种深层次的东西。
过去那些老一代的画家,走一圈儿,画几个线条,回来就能创作出好的画。但是现在都是在那张纸上磨磨蹭蹭,然后把它画完。这是两种境界。
我之前曾经参加过中国美协组织的一批重量级的画家去太行山写生团。期间,有一个大画家,挺有名气的,他也去写生了。旁边有给他拿伞的,有搬着大画板的,有给他搬马扎的,有给他拿水杯的,还有给他拿救心丸药的——怕他血压高,写生过程中就晕倒了——全部准备好了之后,才开始画。咔咔咔……画了几下子。我一看,这画怎么和他在家里画的完全一样,一点也没有写生的感觉,没有那种现实当中生的感觉,确实和他在画室里画得完全一样。他一看我在那儿看得那么入神,他就说:“哎呀!老弟啊,你看这个纸太小了。”我当时心里想着呢,你画飞机难道要买一张比飞机大的纸吗?
试想一下,中国古代的大画家王希孟,他的那幅传世名作《千里江山图》,也就十来米长五十公分宽,不大的一张画。这十来米怎么能表现千里江山呢?王希孟就做到了,而且他是18岁就做到的,这才是好的画家!所以我就说,画家的绘画理念如果不对,他怎么都不行。关键是观念,并不是画本身,是观念。
咱再说太行写生。我们后来画太行大峡谷。这个太行大峡谷就像鬼斧神工,啪的一刀,那边是山路,这边是房子。我看有些人在那里磨蹭,我马上就想到古人,想到我们的理念。
像西洋画这个地方,像梵高画这个地方,像塞尚画这个地方,为什么他们都是在玩颜色的?它这个光影和颜色如何结合起来?那个上面的蓝颜色,那个反天光那个蓝的,还有那个地光那种暖的,它这个颜色和黑白的对比,他能把他画出来。我们用国画,一支毛笔,浓淡墨,墨分五彩,你不可能把这个气势画出来。到后来我觉得,我就不画,我看。我就想到,应该是培养理念,写生当中就应该培养我们的理念。就在我那个小纸上,那个旅馆的签字纸上,我就画了一个方块,这边儿画了个曲线。
我就说,这就是太行大峡谷。为什么呢?这个方块儿就是那个劈的那一下子;这个虚线呢,如果是有水的话,它就是一个水沟;没水的话,它就是山路。就这两块儿,我都记下来了,已经记在我的脑子里了。当我回来再画,或者将来画画有用的话,我还可以用上。如果就是在那画一张,我感觉没啥用。因为我画了好多的这种画。年轻的时候,我画了好多这种速写本,就是认真的画;回来以后一点没用。所以说,我觉得写生首先是培养一个理念,就是完成古人的那种培养自己的那种高度,应该是这样。
我一直在说,中国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外师造化”就是写生,以大自然为师;“中得心源”,画你自己内心的感受。我认为,这两句话少一句话,应该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回归自然”,应该是这三句。为什么呢?我找到对应的这个理由了。佛教禅宗当中有三个境界,第一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第二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但是它还有第三个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但是这个“看山”“看水”可就不一样了。
记者:不是它最初的样子了。
张志民:对,它绝对不是最初。它是通过第二个升华了,而且不知道升华了多少,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境界。所以说,我认为写生,包括刚才谈到的坐车,尽管是劳累,尽管是不如原来的老校区那样轻松;家一出门,溜达着就可以上班了,感觉很潇洒、很自由,但是这样的车子的奔波,没有了。但是作为一个画家,我认为我比他们那些领导,其他的那些纯行政的领导要收获得多了。我和大自然一结合,我就改变了很多东西,丰富了我好多东西,这是就是刚才咱们探讨的一个写生方面;就是有些个艺术家讲到的,整个思想的观念的一种培养。
记者:张院长,您曾经在一个电视访谈节目当中谈到说“中国画就是以形写神”,这一点和您的美学思想、艺术追求是不是一脉相承的?您能否深入地谈谈这种“以形写神”的思想在您的作品当中是如何体现的呢?
张志民:好。实际上我一直在说,中国画的精神所在,就是写意精神;它就是在写意,写的一种感觉。
我觉得,感觉很重要。如果硬性地谈感觉,好像说着有点悬了,但是它就是一种感觉,特别是画山水的,就是怎么走过去了。这座山,在晚上这块山有月光照着,它黑乎乎的,可能是感觉很神秘,我就是画这个感觉。所以说,这就是以形写神。
之前我也说到的太行大峡谷,它的那个特点,不可能把它画的就像照片那么像,那么写实,它就是表现一种感觉,而且感觉是精神的,是思想的,是理念上的东西。
我有的时候说,同行不一定是冤家,有可能是知己,也有可能是知音。就拿画家和音乐家来讲,举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音乐家如果晚上他举办一个钢琴演奏会,一些主席啊、教授啊什么的都来了;另外还有一些个有文化的一些朋友也来啦,不是音乐专业的,他肯定不一样。那些同行,他就看这个,说他这个指法不够重,是从技术方面;但是呢,那些有文化的那些朋友呢,他会随着他的那个情绪而激动,而悲哀,而高涨,他是这样的。他们欣赏的可能是道的、文化的东西。刚才说的,同行是技的东西,我就想起一个故事,当年毛泽东主席看一出戏,他看戏到了高潮,他看高兴了以后,就站起来鼓掌,可能就全神贯注于戏,而忘掉了别的。这是我看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记者:他可能是真入戏了。
张志民:就是入戏了,这是说知音。但是要是同行,他不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说,画家也是这样。他看你的这个画,书法家一看,他没学过二王帖的,他临的还不够,是这样。但是,他没有看到他的精神的层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所以说,这个写意呢,我想我的画也是这样。我就觉得——因为我是学院派,我画过素描,我画像一个东西很容易——我画一棵树,用素描的办法画很像很容易,但是它不能打动我自己,打动不了自己,它更难打动别人了。它是一种精神的东西,是包括其他艺术门类的东西,有点儿这种感觉。它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是毛泽东主席当年说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如果是演员也是,演的很像,说很像一个人;但是他那个像,我觉得他那个形似和神似肯定是不一样的。
记者:就是说,如果画一幅画,仅仅是为了它特别像的话,那就不如一张照片更像了?
张志民:对,那肯定不如了。特别是现代科技,你这举得很有意思,特别是现时代,因为现代科技达到这种高度,像一下那就不是什么高深的本事了,要是电脑和机器人画画,那就太简单了。但是,它画一个人的精神和文化的东西,大概你画你的代表文化和精神,我画我的精神,它不会一样的。但机器人可能画的是一样的。所以说,还是这个东西重要。就包括我们说的再通俗的,包括吃水饺,那个机器水饺和手工水饺就是不一样,那手工水饺就是好吃。
记者:你举的这个例子也是非常形象的。
记者:习总书记讲,“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您刚才也讲到了您的家园系列作品、北山系列作品,实际上都是在强调生态环保,主张顺应自然、保护自然。那么,经过这些年的努力,我们的山绿了,我们的河清了,人们生活呢,也越来越富裕了,总书记讲,我们已经进入了新时代。那么,作为新时代的艺术家,您觉得应该是如何去适应新时代?如何在新时代里发挥绘画艺术的作用呢?
张志民:新时代就要有新气象。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文化事业、美术事业欣欣向荣,特别是书画方面,尤其是我们山东,在这些方面,也确实走在了全国的前列。
作为我们这个年龄段的画家,正好是经历过来的,也是最有发言权的。近几年我也感觉到,党的十八大之后,我感觉我们国家对书画特别是对传统书画,尤其看中。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包括在全国文代会上的讲话,多次提到以人民为中心,多次讲到生活。我觉得,这是一个对于人民的深深的感情,对生活的这种热爱,这些都是当今艺术家所要追求的。
艺术家是最应该无私的,不能自私了,也不能脱离群众,不能是高高在上,去忙活挣钱,甚至有些有点脱离现代生活了。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方面呢,我觉得还是要多读书,坚定文化自信。我觉得,这一点真是切中要害。尤其对我们这代人,搞文化的一代人,更是让我们扬眉吐气,趾高气扬。
这个文化自信就是说,我们中国人为什么就不能文化自信呢?中国的东西什么不好呢?好的东西我们就必须继承和发扬。刚才我们谈到这个问题了。我们中国应该有自己的文化自信,不能像有些时代否定中国的文化,认为工业革命的东西比我们农业革命好,因为中国经历工业革命、没有资本主义这个过程,我们是落后的。落后的我们可以迅速补上去嘛。
记者:就像总书记讲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
张志民:这就是环保意识啊。
所以说,我也是很高兴,这种科学论断和我创作的一些追求也是一致的。所以说,我感觉现在这个画家还是要多读书,培养自己的修养。德是很重要的,这个德是画家的体现、画面作品的体现。
一方面与这个人的性格,说得好像是高了一点,或者空了一点;但是,起码性格的好孬,性格的强弱,起码在画面上能体现吧?我认为,画家现在这个时代应该修德。总书记提的已经非常明确了。
习总书记讲,以创作为核心。作品是立身之本,那很重要,你画画就是了,你老老实实画画就是了,拿出作品来就是你立身之本嘛。你不能说光是忽悠,光是吹。我觉得,这是说的非常好,他有好多很精彩的提法。
刚才说到文化自信,对画家来说,有要求又有期望,而且还有鞭策,也有一个阳光普照。画家首先得拿出好的作品来,当然,这个艺术上、学术上的那种探索,还是应该有的。创造创新,也是应该有的。习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也提到创新。当然,我从个人的角度理解,总书记提出文化自信的同时,我认为他会更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新的文化。但是他提倡提出中国文化自信,这个文化自信肯定有一部分不光是古代的,还有属于这个时代的新文化。
你有没有?要是没有,就证明你们这些人无作为的;肯定应该是有。所以说,我觉得这个是一些当前的艺术家、我当然主要说的是画家了,应该值得思考的。你的作品,你的创作力,是不是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的自信的那一部分?我相信,如果画出好的画来,总书记肯定是满意的、高兴的。
画家简介
张志民,号张大石头,1956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阳信县,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同年留校任教。1985年深造于中国美术学院(浙美)山水画高研班。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原),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名家、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长、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张志民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
主要从事中国画教学、研究、创作与艺术教育工作。出版有《张志民山水画集》《中国山水画构图研究》等专著、教材数十部,主持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画研究》等多项科研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