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庞记得儿时每天上学走过新市场的墙角有一株硕大的葡萄,葡萄熟时红紫的果实夹杂在深深浅浅的绿叶子之间,每次路过他总是抬头看到出神,透过红绿紫青的间隙,蓝天白云谜一般闪烁……经常看到出神,以至迟了上学的路。
多年后,他每每从拥挤的地铁冒出地面,如果夜空有星,也经常抬头看到失神。远方的夜幕总有一座城,每一盏星光都是一个晚睡的窗。夜幕下的城市星光点点,每扇窗后的灯光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星辰。
庞总是顶着暮色路过一段段他人的故事走向钟楼。身边拉着青铜车的瘦马踢跶踢跶走过,踏碎一地桔黄的灯光和暗影里的隐密,马头一探一探,象极远处跳广场舞的老妇人。
钟楼墨绿色的身影巨人般伫立在波谲的暮云之间,象埃菲尔铁塔?象胡夫金字塔?复活岛的石巨人?还是自由女神?
庞觉得自己的故事和这个城市无关。
二
庞走到窗边,透过摆动的小小地球仪挂件,看着下面骚乱的人群。
他想藏在旧衣柜顶与破旧的楼板夹缝里的枪也许只有老鼠才会发现。他下意识把手插进了风衣的口袋,触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对了,还有枪套,我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庞不记得怎么来到这个小小的公寓。面前玻璃板下压着照片的写字台和记忆中儿时家里的一模一样,于是他熟练地打开中间的抽屉,找到那个绘有古罗马纹饰的铁匣子,里边有一个写满记忆的笔记本中间挖出了一个缺槽,他把枪套夹在了里面。除了写字台,其他的东西都古旧而陌生,恍惚记得是和父母一起搬到这儿的,但是现在父母不在,他不清楚父母是离开了这个城,还是真的就已经不在这个世界。
他不清醒,不知道自己是从梦中醒来才发现了那把枪,还是在入睡之前就已经计划好了所有情节。
三
所有未知和经历最终都会成为历史,每天慢慢丈量的是未来或可哭可笑的记忆。
庞在钟楼逼仄的公寓里总是做梦。一躺在那个铺着白麻床单、罩着白纱帐幔的大床上,故事便不按照设定的情节继续发生。梦中醒了,他到写字台左边抽屉里摸摸索索找出那个乌黑的烟斗,再从右边的抽屉里寻出那个扁圆的小酒壶,趿踏到窗边,葡萄藤蔓在窗外探头探脑的摇曳,窗下远处青石板路反射着天际和人间陆离的光,有点迷乱,但不喧闹,庞能看见自己的脚步,踏着倏倏的霪雨,踏着如水的光阴。
庞又听见隔壁的女人在若有若无的嘤嘤哭泣,他觉得自己的手无处安放,床下,已经摆满了或深或浅的酒瓶。
床下深处的地铁隆隆的驶过,庞紧闭眼睛,他知道自己用意念就可以透过酒瓶来到地铁站,那一趟趟飞驰的列车空无一人,分手的现实让对面墙上的酒红色标语慢慢形成了新的图案,他多次站在月台,但是一直没能上车,他知道他踏上列车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来了。
四
钟楼的木楼梯吱吱呀呀,暗红的漆斑驳如橘皮已不可辩色。每个和他擦肩而过的人,似乎都看透了他的秘密,诡异而礼貌的微笑点头。真不明白这么一个优雅古老的钟楼,怎么就成了一个大杂院般的公寓?每层的楼梯拐角都会闪出几扇灰绿的门,每扇门后都住着奇形怪状的人,他们似乎都趴在门缝或者猫眼上怀着各自的心思偷看自己。庞握着冰冷枪的手汗涔涔的深深插在风衣口袋里,缓缓的下楼。
因为若有若无的雨,楼门口的檐下便聚集了比平时要多的人,庞侧身挤了出去。这时,他看见门口一个肥胖的身影,啊,多少年没见他了?他还是那个样子,故作姿态的拄着雨伞,拿着根本不冒烟的烟斗,在和一身黑衣的出版商谈着自己的新作,毡帽檐下那双狡黠而闪亮的小眼睛,似乎往这儿撇了一眼。庞假装没有看见,别过头,走进泛着水光的青石路面。
黝黑的路面倒映着杂乱的人群和马车沉默的影子。远处的骚乱突然发生,两个包裹着严严实实防化服的人在奔跑着追逐一个灰衣男子。庞几乎是没经过脑子,便抬手一枪,其中一个白影应声倒地,他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是想试试这只枪是玩具枪还是真的,可是……难道有人会相信这是真相?他没有停步,继续往右前方走去,飞蝗般的人群从他的身边纷乱掠过,枪声似水入油锅。
五
新市场每次大雨便泥泞如沼泽,庞每次早晨上学走过的时间是市场上杀猪的时间,短短的200米小路常常是在各种嚎叫声中走过。庞清楚地记着那些猪的眼神和一幕幕血污的场景。那时的屠宰很简易,一个长长的木凳,四五条大汉光了膀子,一人抓住一条猪腿,忽的掀翻在大凳子上,另一个手持长刀的大汉一手拽住猪耳,另一只手就捅了下去,黑红的血便喷出了很远……
他记得一次一个汉子没有按住,猪蹄儿便蹬在了他的胸膛,顿时血淋淋一片,大汉仰翻在地,其他人大呼小叫的扑上去把他抬走了。满脖子是血的猪,翻身从长凳上跃起,淋漓着一路血水嘶嚎着奔向远方。庞穿着白衬衣打着红领巾的小身体微微颤抖着,脖子莫名的奇痒难捱。
那是他小时候看过的最血腥的场面。后来在拥挤的地铁上他经常会想起新市场,看见那些光膀子的汉子换了衣裳,道貌岸然的或坐或站在车厢里,那些猪也投胎为人,以各自的姿态表情麻木的与他同行。他曾经看见三个身穿着长方格子粗麻套裙的女子,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她们不时瞟向他,庞觉的似曾相识但却认不出她们,蓦然,他便想到了新市场大雨弥漫着血雾的早晨。
六
这儿的双皮奶是小时候的味道。庞不记得那个钟楼,却记得儿时从那熟悉的绘有罗马纹饰的铁匣子里抽出一张纸币到新市场拐角的葡萄架下买双皮奶。庞边走边一勺一勺的品尝着双皮奶,品咂着一层奶皮下又一层奶皮掩盖的真相,透过洁白的奶,远处晃动的蓝灰人影和熟悉的甜腻味道渐渐化开……枪在亚麻风衣的口袋里坠坠的摆来摆去,摩擦碰撞着腿侧,让他想起了穿着宽松牛仔裤有时的尴尬与不适。天空铅灰色的云越压越低,又有一些小箭簇般的细小雨线斜斜的射了下来,混入了奶中,没有味道。
走回钟楼门口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那个肥胖的身影,他感伤的想起他们那些曾经一起走过的岁月,他们在脉脉如绸缎般流淌的溪水边啸聚畅饮,挥撒着大把金黄的时光……人群中又闪出一个熟悉的面孔,瘦小而干练,也是压着低低的黑礼帽,身上的皮夹克拉锁拉开直至小腹,光洁的胸膛和若隐若现的腹肌白腻润滑,似乎缺少了什么。他向他若有若无的挥了挥手,又似打招呼,又顺手把空了的双皮奶盒投进了远处的垃圾桶……他是来找我的吗?他什么都知道了?
七
庞沿着狭窄的楼梯,咯吱咯吱地往上走,楼梯似乎没有尽头,越往上越局促紧迫,他想起但丁《神曲》里的地狱,觉得自己正在一步一步通往耶路撒冷。庞路过了一扇又一扇奇怪的门,他知道它们的背后是一段又一段他人所不了解的生活和不知道的真相。
自己的门是旧船木的,在海水里浸泡了百年的黑木卯着腐锈的铁钉,庞伸出食指,用指纹打开了锁。公寓似乎又比下楼前缩小了不少,四面的墙壁狞笑着向他靠近,压榨着本来不大的空间,他瞥见了写字台、衣橱,一个铺着洁白床单含混着杂乱记忆的床……他下意识的握了握枪,回头掩上门,我要把枪藏起来,对了,是放在床的中央,还是塞进旧衣柜顶和破旧楼板的夹缝?
在铁匣子里夹好了枪套,庞缓缓踱到窗边。那个蓝色的铁皮做的小小地球仪是在卖双皮奶旁边一个旅游纪念品的小摊上买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地摊儿货,举着呆视良久,顺手挂在了木格窗棂的白纱后面,一阵风吹来,白纱蒙住了他的脸,小地球仪钟摆般的晃动起来,透过地球仪扫过的扇面,他看见下面的骚乱人群还没散去,有人东张西望,在四处寻找着开枪的人。
他想,我该走了,我开枪的时候不该抬起手,如果是像影视剧里那样透过风衣的口袋打过去,谁也不知道是我开的枪,而现在……我记得我是高高举起了手,以一个标准的姿势,侧身用枪指向了她的一袭白衣……我知道这里有天罗地网般的监控摄像,还有弹道鉴定什么的专业技术,他们很快就会来了,对了,那个他不是已经来了?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露出了没有胸毛、甚至没有乳头和肚脐的胸腹……当然,刚才的枪击事件好像没有目击者,熙熙攘攘的人们没有看我,在来往拥挤的人群中,没有人在注视一个高高举着枪的人,我,似乎并不真的存在……但,我必须走了,让我再看看地球仪,我该去哪里?
八
所谓的爱情就是一场大病,或打针吃药病入膏肓或自身免疫痊愈遗忘。
有风,葡萄的叶子颤抖起来,金黄的光在羊皮地图上滑过。庞在梦里醒了,又看见了她,他们自然而然的相拥、亲吻、纠缠、融化……庞沉沉的独自睡去,她白皙的面容在隔壁时隐时现,他明白这是自己的宿命,自己的谜失域。
庞喜欢在那个温泉般的梦境里游泳,绕过一个个桔红的小火山包,鱼儿般的翻滚打旋儿,有时便凝固在里面,如琥珀中的螟蛉,然后慢慢冷却成一块蓝水晶。
他故意回忆那些可以刺痛自己的句子,比如谁不是从很好变的冷漠,比如她难道从没真正喜欢你么……然后发挥想象让自己从琥珀中挣脱。
梦中的自己是真实的自己,庞躲在幼稚里,和梦中的自己游戏:“羊羊羊,跳花墙,花墙破,驴推磨,猪挑柴,狗弄火,小猫儿上炕捏饽饽……”他握了握自己的小胖手:庞儿,你死都不怕,还会怕什么?
庞拉开厚重的窗帘,婴儿般地脱得一丝不挂开始了自己的创作。远处火山黝黑的身影慢慢的亮了起来,如烟蒂般慢慢红了山尖,墨蓝的天际一束白光明明灭灭,庞知道那里早晚会有一艘飞船驶出,那是早约定好了接他的方舟。
九
庞无力地靠在灰色的窗边,一滴液体从眼角小虫般的爬了出来……四周黑色的墙壁,似乎又向他靠近了一些,他听见头顶的钟声已经缓缓敲响,放眼天际,暗红色火山的影子蠢蠢欲动。
蓦然,透过水汪汪浑浊的眼睛,他看见楼下围拢的人群渐渐散开,面无表情的排好队形整齐划一的跳起了木偶般的广场舞,地上躺着的那个白衣人缓缓地爬了起来,用手揭掉血痂,慢慢脱掉白衣,庞惊恐地看到她白衣内的制服,她似乎往窗口看了看,又似乎露出了一抹鄙夷无奈凄凉又玩味的笑容……不远处,被追逐的灰衣男人暗戳戳地探头探脑。
四周的墙又无声地狞笑着向前压迫,庞已经听见写字台和大床挤在一起的咔咔嚓嚓的声音,那条冰凉的小虫般的水渍滑到了嘴角,这时,唇齿之间微微泛起了一缕双皮奶蜜红豆淡漠的残香。
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唯一不同的是,庞的两鬓多了些如霜的斑白。我怎么把自己弄丢了?庞哆哆嗦嗦地找出藏匿的钥匙,迟缓地锁上了钟楼的门……(樊磊)
画家简介
樊磊,字弗言,1974年生,就读于山东艺术学院,获艺术硕士学位。现为山东画院专职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系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副秘书长、现代刻绘艺委会副主任;山东省青年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中国画学会副秘书长,省青联委员,芥英社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