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民访谈录(五)
100多年前,恩格斯曾向全人类提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
博大厚重的齐鲁文化,塑造了张志民性格上的宽厚豁达;在艺术学院领导岗位上,也让他更加崇尚儒家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君子理想,他认为,这个时代的画家就应该有一种时代的责任和担当。
记者:中国古代哲学讲“天人合一”,儒家讲“钓而不纲,弋不射宿”,道家讲“道法自然”,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您长期以来画山水,主张“为祖国山河呐喊”,这是不是你自己的一个思考呢?
张志民:我提出,这个时代画山水画就要为祖国山河呐喊。为什么要呐喊呢?因为很多地方的环境已经被破坏了,不要再盲目地开发了,不要再无休止的破坏了。我说过,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子孙是不是就看不到山头了?因为都被开发了,没有了。
在提出“为山河呐喊”这个命题的同时呢,我就有意识地开始画一批画,叫“北山后洼系列”,包括“家园系列”,保护人类的家园嘛。
先说这个北山后洼系列。我为什么画这个系列呢?开始我就想,既然我要表达环保的思想,我既然是画山水,一定要真正地接地气,不能让人看不明白。我就想到了“北山”,也就是我们北方的山。为什么叫“北山”。首先,我是北方人,要符合北方山水的那个画法;再一个呢,我为什么又想到“后洼”呢?你光一个“北山”,未免显得太空洞,这个北山又太大,这样概念性的东西距离就有些远,还不亲。于是,我就想到我们老家有些个地方,叫什么大洼,下洼……叫什么什么洼,叫什么什么坡,我就想到了老家农村的那些个老百姓的称呼。
记者:这样就很有生活气息了。
张志民:对。我就想到这些很容易记的这些名字,可能老百姓当年就是随口一说,可能就老百姓当年纯粹地顺口说了一个什么地方,就成了现在的名字,就用起来了。我想,尽管可能没有后洼,我就叫后洼,北山后洼。有好多人就问我,他们认为说,这北山后洼是不是你家乡啊?其实后洼是虚构的一个家乡,北山也是我虚构的。
记者:这样就叫起来了?
张志民:对啊。从此以后呢,这个阶段我画的一批画,应该说在山水画史上,我认为起码在现代的这段时期,应该是有点意思的。起码它突然变了一个什么。我说的这一些,是从我创作的理念和思想方面。
另一个,从创作技法方面,我也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就说一个字:“生”,就是“生物”“生产”“生活”。这是我用一个字“生”来代表我这个时期的画。
记者:那这又是一种什么意思呢?
张志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说,我这个时期画的一些山水画,上面有一些挖掘机、推土机,这种破坏性的现代的机器。这些元素就像有些人对犯罪现场一样在破坏,在这座山、这片石头被挖光了以后,浇筑上水泥,搞上石灰。我说,用这个“生”字呢,是说我画的这种画法,不能用传统的技法,不能用过去课堂学的那些,像石涛、八大的那些古人的用笔了,就得生,就得让它有点儿“写生”的意味。
记者:写生确实是有景物、对着现场写。
张志民:就是啊,写生就是现场。写生就有写生的意味。我就给我的学生讲,你们在创作的时候——我这个观点没有在大的公开场合讲过,是我提出来的——创作的时候,一定要有写生意识。一般的写生就是纯写生,创作就是纯创作。写生就是照着实景画,创作就是画室里画。我说,你创作的时候有写生意识,才能画出时代感来,所以说这是一个生,写生,写生意识。
再一个“生”。古人说过,画到生时是熟时。从技法上,画到感觉手麻了,可能正是提升的时候。是熟时,因为画的太熟,就画俗了。开始生了,就证明他开始有一定的改变了。这从技法的角度来谈。
还有个“生”,生命的生。生生不息,生命的力量。特别有的时候,在一些大山谷里面,或者山崖上,你会看到一些树,特别顽强;它为了它的生命,它有一些个生存的空间,枝子都向着一个空间。哪个地方有空间,哪个地方有阳光,它就向那边长,它那个枝子就往那个方向伸。我记得我去黄山,看到那个悬崖边上,有些树都死掉了,就剩下的那个残枝,看到那些个死树枝子,你都能感觉到它生前的那种坚强的生命力量。争夺阳光,争夺空间,拧过去。我记得在黄山回音壁对面的悬崖峭壁上,有一个景叫“双龙探海”,就是死去的两棵松树。它力度往前走着,印象很深刻。
所以说,“生”这几个方面,都能体现出时代感,而且是把环保意识、家国情怀。还有一点,就是说能不能把“为祖国山河呐喊”那种情调体现在画面当中。所以说,这一批作品在前几年还是挺挺受欢迎的,包括有好多刊物也介绍,还有包括一些电视媒体也采访。我也经常跟一些人开玩笑——就是有些商人画廊要收藏我的画的时候,我就跟人开玩笑说,我这个北山系列和这个家园系列的一定要贵,这是我有意识这样。实际上这一类的画,还有好多人是不喜欢的,挂到家里没办法挂,上面还有挖掘机什么的,所以我就有意识的说,这才是我喜欢的画。
记者:他们是不是没有真正认识到你作品当中那个“生”的理念?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理解为什么你画这样的画?
张志民:他们可能感觉,张大石头怎么变了?怎么画这类的画?咔咔咔,画的这么生硬了?
我在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前些天,有关部门可能是抓到一个贪官,说这个人牵扯到有一张我的画,就让我过去鉴定一下。
记者:那作品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张志民:你听我讲啊。我看了后,当场有个人就让我估估价,说得给那个人定罪。我到那儿一看,我说这个画不对,全是假的。那个年轻处长很有意思,他说哪里不对?我说用笔不对,题款不对,颜色不对,最后这个印章也不对。那个处长也说,我也感觉到不对。我说,你怎么感觉不对?他说,我感觉不够黑。我说,你这么年轻的处长,你懂画!以后我不用鉴定了,以后你鉴定就行。画面上那种不够黑,他能感觉到,确实不够黑,他画的比较淡了;就和那个蓝墨水加水了,稀释了,那肯定不行!
记者:其实,有好多东西并不是说仿造就能仿出来的。
张志民:对。所以说,我就想,近两年我在中国国家画院带工作室,带高研班,我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我就是想变变花样。从2017年一开始招生,我说招一个指墨班吧。就是用指头画,指墨班。一年的时间。
作为指墨班来讲,我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既然你是报的我的这个指墨班,必须不能用毛笔画,就得用指头画。我当时为什么要招这个指墨班呢?这个说起来还是有渊源的。
这个指墨艺术啊,它历史悠久,从唐代张璪“手摸绢素”到清代高其佩开宗立派,可以说历代的画家都涉猎过,但都是玩玩而已。只有清代高其佩,近现代的潘天寿先生,对他们对指墨确实有非常大的贡献,也形成了规模。
把指墨作为一个系统的教育学科,把指墨作为一种大型的创作形式,应该说历史上还没有。所以说,我办这个指墨班,我的意思就是说要突破。一个是,必须用指墨,而且是毕业创作必须画大画。尽管有些个江西的卖毛笔的都提出来抗议,说你这样一画指墨,我们毛笔没法卖了!哈哈。但是,我还是坚持这些学生这么干。
我为什么要这么干?实际上,我们研究一个东西,就要大胆地尝试。我搞指墨并不是否定我们的毛笔。好多人也不满,说你这毛笔已经画到这种程度了,突然换指头画,你不感觉的可惜吗?把你好的扔掉了不可惜吗?我说,那不是扔掉,我是为了更好地把我的毛笔、把我的绘画的理念、把我的思想更加丰富提升。
我说,在毛笔画熟了以后,它就俗了,因为太滑了。如果突然用指头一画,它又出现生的味道。他又生了,咔咔咔,画不上,他还得再蘸。指头画它画面会出现一种好的东西。还有个问题,我是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比如说,武术当中有二指禅、一指禅,音乐当中的古琴是用手弹的,对吧?中医就更厉害了,中医那个号脉,就往手腕上一打,马上就出结果,比现在B超都厉害!那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把那个古琴演奏家,那个中医,那种武术等等,这些中国传统的、地道的、精髓的东西,和我们指墨结合结合呢?
在我们意念当中,有的时候不完全是,就是说好像时间马上就成了,它是意念当中,它是意念达到高度以后,它很可能就无形中联系起来了。当联系起来的时候,我认为,绘画就会升华。
所以说,我带头用指头画,我要是不带头大家都没情绪了。我就带头画了十多张大画。有段时间,在潍坊的中国画节上,他们就专门邀请我办了个展览,作品全是指墨的个人展览。因为全国的画家都来了,画商都来了,对我的这些作品还是比较感兴趣。
这并不是说我在有意猎奇,或者有意变花样,我认为这是在不断地创新。像你刚才说的,是不断地创造。就是在培养自己的激情,特别是我这个年龄,已经六十多了。人到了六十多以后呢,在人们的心目当中就是老先生了,坐公交车可以半票了,进公园儿可以免票了。所以说,有些该享受的老年人的待遇也有了。但是,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慢慢地走向老年痴呆或者抑郁,所以,我还能带着一批年轻学生弄这个指墨,我是想再把自己的艺术向前推进一下,不断地创作,不断地创新!
记者:其实,这也是对中国画的一种发展。
张志民:可以这么说吧。大了来讲,就是说还是一种担当精神,或者说是一种责任感。
好多事情啊,它是相互联系的,我老觉得是相互联系的。有一次,我和学生一块去宜兴刻紫砂壶,到景德镇画瓷,我认为这两个东西都能联系到一块儿。如果把这些东西都能联系起来,而且运用到最后的创作,甚至自身的一种培养,自我的培养,很可能就有点意思了,那就丰富多彩了。
记者:是不是它更能体现出山东画家那种豪放?那种大气磅礴的一种风格?
张志民: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是这个指墨,高其佩之后,像清代的高凤翰,他也是咱们山东人,这个人是在朱岷(字仑仲,号客亭,江苏武进人,籍山东历城)的影响下开始指画创作的。但是近现代比较有影响的潘天寿先生,浙江美院的老院长,他应该说在指墨方面还是有一定的高度了。我觉得,山东人在性格方面也有可能,但是如果是真正的放开,山东人应该能画一些好的指墨。现在看我这个班的同学们,他们作业倒让我看了,2018年7月份在中国国家画院展出了,这个展览也反映了他们一个整体的水平,都是指头画的,有些是泼彩,有些是水墨,还是不错的。
这个指头,它发挥的自由度很大,也可以五指并用;细的方面也可以用小指头,粗的用其它指头,也可以这么挖起来,用掌画;也可以这样画。实际上它比毛笔画的更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我认为它比毛笔画更细腻,又细腻又丰富。但从大的角度来说,从这个大的画面来讲,那种框架和气势上,我认为这个题目可能更好玩儿。在夏天不冷的时候,有一个大厂房,我估计可以连这个臂也用上,就是更自由些吧,肘也用上了,是这样。
画家简介
张志民,号张大石头,1956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阳信县,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同年留校任教。1985年深造于中国美术学院(浙美)山水画高研班。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原),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名家、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长、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张志民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
主要从事中国画教学、研究、创作与艺术教育工作。出版有《张志民山水画集》《中国山水画构图研究》等专著、教材数十部,主持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画研究》等多项科研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