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有家园乐
鱼不知道自己在水里,鱼只有上了岸才知道什么是水。这是庄子先生说的吧。人也是只有离开了家园,失去了家园的人,才会知道什么是家园。什么是家园?我觉得除了家以外,你还得有园吧,我们现在生活在钢筋水泥间隔着的框子里,是家不假,但不是家园。唯一可能与园有关的就是晾台上有点泥土和植物的花盆。
真的,我住在这个楼里6年了,隔壁邻居家的人,出了这个楼,见面都不认识。过去说:拆了这堵墙是一家。现在真是老死不相往来。
我这一生,随着父亲的升迁、沉沦和我上学、工作,搬了二十多次家,我觉得真正称得上“家园”的,只有两次。一个是九岁之前(多前不记得了),有家有园。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是杨树,还有一棵也是杨树,还还有一棵也是杨树,很粗很高。记得爸妈曾在树下刨了一些地槽,撒上锯末,用来养蘑菇。还在地上挖了一个洞,用来养兔子。兔子生了好几窝,成了一群兔子。我们哥几个经常够树叶喂兔子,玩兔子。家里还自己孵化的小鸡。用自己家的鸡蛋(对了,家里还养了鸡),去机关养鸡场换受了精的鸡蛋。回来放在被子里,可能还有暖水袋?每到晚上,我们家人就会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拿到灯光下看看有什么变化。鸡蛋里一个小黑点,慢慢地变成了小鸡,后来孵出了不少小鸡,也有没孵出来的。那时没玩具,这些兔子、小鸡就是最好的玩具。对了,一场雨后,还捡了一只小鸭子,收养了,长大了,搬家时,自己养的舍不得杀,送给了邻居,据说没过多久,邻居就把它杀了,吃了。我们家五个孩子,都是儿子,我行四。每到星期天早上,全家会一起打扫卫生,收音机开得声音很大,门窗也多开着,晨光和清新的空气以及欢乐的气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爸妈经常领着我们开家庭会,总结得失。大哥受表扬多,二哥挨批评多,五个男孩不管不行,免得惹事。惹的最大的事,是二哥和我。我们(还有两个同党)在个大仓库里,把课桌排成一排,四周用麦秸堆盖起来,课桌底下形成了一个通道。这就是我们的“地下秘密通道”,对外保密,独自享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某个“同党”用火柴(那时叫洋火)点了一张纸,我们那时是站在麦秸堆上,麦秸也燃了起来,大家觉得不安全,扑灭了,不放心,每人还在上面撒了尿。下午我在院里玩,有消防队的救火车呼啸而来,我便随大伙去看。高压水龙头把房瓦都吹飞了,我们看得很过瘾。直到这时,我还不知道失火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太小了,我那时也就一二年级。晚上家里开会,原来麦秸死灰复燃,到了下午就烧了起来,我们惹的祸。我记得灯光特别昏暗。二哥的检查是免不了的,写了好几份,消防队、学校什么的都要检讨。我虽是从犯,也吓得不轻,逃学几天,最后免不了学校开大会批评了一下。
那个家园还算是家园吧,后来父亲调到省委不到五年搬了四次家,单元楼、大别墅和最差的简易房都住过,能称得上“家园”的就是最差的简易房了,时间也长,“八年啦,别提它了”。父亲一夜之间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监狱,我们就搬到省委最差的宿舍,其实就是个大杂院,有一个不超过十户的二层小楼,3个四合院,一个有四户半人家的小楼,一层的下半截在地下,这种楼很少见哈,一半是石头的,还挺好看。这个小楼不简单,后来出了个中央大领导。还有一排简易平房,五间,我家人多,占了三间。说是省委二宿舍,连个传达室都没有。(对了,院的东边还有一个新盖的小楼,是百货公司的,出了个大画家刘宝纯。)搬进来之前,屋里白粉墙上已不知什么人刻上了大大的打倒父亲的口号,也有用小刀刻的,可能是年龄小的。我们也就这么住了。一开始会有立场比较坚定的孩子,推开门,一脸阶级斗争的喊一句打倒我父亲的口号,吐一口唾沫或者痰,走了。偶尔也有晚上用石头砸门的。但阶级阵线很快就模糊了,孩子嘛,互相需要玩。再后来,妈妈去了由齐河劳改农场改造的“五七干校”劳动去了。家里完全变成没有人管的青少年乐园。你想想,从1966年下半年,到1969年的上半年。这几年不上学,中学生还搞文革运动。我们这批小学生没有任何学习的压力,每天睁开眼,就一个事——玩。即使到了中学,头两年还是那一个事——玩。记得有一阵中学门口有戴值勤袖标的红卫兵,检查每一个同学,必须有两件东西才能进校门,一是小红书《毛主席语录》,那是每天上课之前“天天读”必备的。二是一定要有书包,也就是说如果不检查的话,很多同学就是空着身上来上学。那时上学的书包,大都是蓝布兜有两条带而已。我都是用蓝布兜包裹上《毛主席语录》,掖在衣服口袋里,到进校门时拿出来背上。那时叫“复课闹革命”。这种状态大约持续到1971年上半年。
现在回忆,至少有四年多的时间,我们这些半大小么子,既没学校管,还没大人管(大人都在忙运动),完全没有约束的生命力大爆发,变着花样地玩:用三合板刻印毛主席像;自制火药枪、弹弓;玩气枪,练射击,打鸟;与军区、炮兵司令部和街道的孩子群殴;养兔子,养鸽子,养金鱼,抓蛐蛐,斗蟋蟀,打鸡血。这都是一阵风一阵风的群体行为,还有自己画电影票,打扑克(争上游、打百分、拱猪等玩法),下象棋、围棋、军棋,跳房,打嘎,砸皇帝,砸毛驴,磕拐,骑马打仗,练块(练肌肉),打球:篮球、排球、乒乓球、足球,游泳,练跑步,蹦杏核,弹琉琉球,搧洋画,跳皮筋,揉大绳,养蚕,演节目,溜冰,滑旱冰,玩各种自行车技,玩捉迷藏,踢盒子,捉人的,摔泥巴,用沙包砸人的,手上翻绳,存糖纸、邮票、香烟盒,收藏毛主席像章,挤油油,滚铁环,抽老牛(也叫抽懒老婆,学名叫抽陀螺),竖直溜(靠墙拿倒立),摸瞎唬,拔老根,打螃连,在脸盆里放水练憋气,还有跟着大人挖防空洞,凡是有院的地方都在挖。也有为家挣点零花钱的,砸石子,糊火柴盒,为地毯厂纺线,到天桥拉套子。也有文雅的,看小人书,读小说,甚至还有研究哲学的,自制矿石收音机,后来发展成二极管、三极管的无线电收音机。各类木匠活,自制手枪、小板凳,练乐器,拍照片,洗照片……等等等等,真是五花八门,林林总总。现在想来,每个玩项都有可回忆的故事。记得刘宝纯先生住的百货公司的小楼,在刚盖时,旁边有一堆沙子,大家便从盖楼的架子上往沙堆上跳。随着“技术动作”的不断完善,也就越跳越高,最后能从二楼上跳下来,直到有个孩子摔骨折了,才算完。那时天冷,雪也大,下了雪,大家便去公交车站,公交车来了,对了,那时叫“公共汽车”。我们蹲在车后面,前面的孩子用手抓着车后面的挡泥板,后面的孩子也蹲着抱着前面孩子的腰,公共汽车启动时比较慢,大家被拉着滑行,孩子越积越多,有时一个车后跟着二三十个,车开起来,好像拖个大尾巴,蔚为壮观。司机也会“摇头摆尾”地开车。人们便会甩出去,人重心低,路又滑,车也少,没什么不安全,很好玩。有的孩子还嫌不过瘾,夏天,找来两片水缸的碎片,踩在脚下,蹲在公共汽车后把着车后挡泥板,也能滑行很远。但有一次技术动作没掌握好,脚下缸片滑出,人摔倒拖行好几米,穿的背心都磨破了,皮肉之苦是难免的了,但那时还不敢给家长说,说了难免又是皮肉之苦。还有“地下兵工厂”,用泥巴做成弹丸,晒干了,打弹弓,很好用。再就是把生石灰(那时生石灰特别多,屋子受潮,就会放一些在床下,吸潮气。床板的洞里有臭虫,那时臭虫特别多,就用石灰把洞和缝隙抹上)放在瓶子里,兑上水,有点空隙,把盖拧紧,生石灰遇上水,就会发热、膨胀,最后,就爆炸了。这是我们的“土地雷”,其实很危险,好在能拧盖的瓶子很少,所以,由于原材料缺乏,造成产量较低,也就降低了危险。其实危险无处不在,我们小学同学周六下午去四里山玩,捡回一个手榴弹,拆了,不知咋地把雷管弄炸了,其中一个同学炸到了手腕内侧,据说血都直着刺出来了,多亏把手榴弹拆了,不然这三个同学的小命就危险了。我也经历过危险的事。为养鸽子爬房顶,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啥都不知道,等睁开眼时,四周围了一圈人,墙上喷了一片血,有的人要来拉,我大叫:疼!疼!疼!那时感觉大胯疼,好像是腿断了,到了医院是两个胳膊的前臂断了。最难受的不是疼,而是两胳膊都打了石膏,躺在床上不能翻身。好多好多天啊,度日如年。这类故事很多,说不完。
我现在都能回忆起这个院的每一户人家,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40来户,每户平均人口6人,就是240人(不算不知道,竟然会有这么多)。5个自来水管,3个厕所,最大的厕所最大饱和量是6人。那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用现在的思维真是无法想象,所以那时人们之间的联系特别密切,不来往都不行,那真是“拆了墙是一家”的感觉。
这个“家园”还有一个特点是出画家,刘宝纯先生和他的儿子、女儿,我和我弟弟岳海涛,还有中央美院的教授,中国美术馆副馆长胡伟先生,当时他在省委组织部知青办工作,他的单身宿舍也在这个院里。
以后又搬了很多次家,也有有“家园”感觉的,但都不那么强烈了。
古人有“人生只有家园乐”,家园记录着你的成长,承载着你的青春。回忆我们成长的年代,这么多好玩的事可做,能不乐吗?长大了,工作了,压力也大了,乐事也就少了。当然我们那时处在一个特殊的年代,玩得乐了,读书少了。这个玩,其实也是个课堂,我们学到了如何与人相处,接触了社会,培养了课外的一些技能,很多都是生存的能力的提高。
古人还有一句叫“一望家园一泪垂”,是啊,说起来,我在这个院八年,正是父亲被打成反革命两面派,关监狱,出狱后又隔离审查,前后近六年。母亲有一段时间也被单位隔离审查,被叫到派出所审问,家被抄,遭“文攻武卫”的打骂等等。在那个政治生命为第一生命的年代,回想起来何止“一泪垂”。但那个年代,又是我的青春少年时代,充满了生命力,对未来既充满了担忧,又充满了期待与幻想。回忆这些往事是为了让下一代知道,我们曾经这样的疯过、玩过、乐过,曾经有一代人是这样成长的。这些儿时的游戏,大多我女儿都没听说过,就别说女儿的女儿了。
其实每一个艺术家,都应该是特殊的,个性鲜明的生活记录者,特殊的少年,特殊的少年经历和特殊的家园,会使我们用特殊的视角去看待生活,这是每一个艺术家的自留地,这是每一个艺术家创作素材的数据库。我感谢我的这一段家园,如果没有这一段家园,我可能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乏味好人。我的家园让我的人生变得丰富多彩。这两年,我拿出很多精力来创作我的《往事系列》,那里面记录了我的青春,我的成长,我的家园。(文/岳海波)
作者简介
岳海波,山东艺术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综合材料绘画委员会委员。山东美协综合材料绘画艺委会主任。中国美协十二,十三届全国美展评委,中国美协纪念辛亥革命百年全国美展评委,中国美协综合材料绘画特展评委,中国美协首届、二届综合材料绘画双年展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