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民访谈录(二)
1985年5月,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四次会员代表大会在济南举行。也是在这一年里,《中国美术报》、《画家》杂志相继创刊。在杭州,旅居国外的赵无极回到母校浙江美术学院办了为期一个月的绘画讲习班。同样在这一年,张志民被派往杭州,参加浙江美术学院山水画高研班的学习。
20世纪80年代,沙孟海在授课
记者:你当时到浙美学习是一种什么状态呢?
张志民:其实我也很喜欢上浙江美院,我当时挺想去南方的。我觉得南方人那种笔墨精神和那种细腻秀美的东西多一点,正好和长期在北方生活的我们可能更互补一点。
我当时去的浙江美院,现在叫中国美术学院。这个中国美院,它是延续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潘天寿先生当政时的一些教育理念。潘老的那些教学理念可以说始终没有脱离开中国的传统,特别是中国传统的笔墨精神,比如特别重视书法,包括中国的诗文,包括一些个其它方面的艺术修养等等,它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包括文革时期,尽管潘老在文革期间去世了,但是他的学生,包括美院整个的学术风气、学习风气及教学理念,几乎没有多少改变。一直到今天,它是始终保持那种感觉。
所以说,我到浙美后,我能感觉到一个大学的教学理念。如果所谓的改革不出现问题,就不应该存在改革;他如果是适应客观的,相对完美的,就应该有一种延续性和稳定性,这样才能形成一个大学的精神和风格。只有这样,它才能培养出一代代的好的学生来。
所以说,我去了浙美以后,马上就能感觉到那种不一样的精神气息,那种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而且浙江还有它的好处,就是它的教育方面,也就是说在高校里面一定要有完整的体系。按通俗的说法,一定要有龙头龙身龙尾巴,就是说老中青的教学梯队关系比较完善。所以说,潘天寿先生去世以后,他把当年带着“右派”帽的一个先生——上海的叫陆俨少——他把这个先生从上海画院调到杭州,调到浙江美院任教,据说潘天寿先生在生前以个人的名义担保,当时给文化部做的担保,那时候文化部管艺术院校,他就给文化部提出申请,就把陆俨少先生调到了浙江美院去教学。所以从这一点来讲,这又是找了一个龙头。
潘天寿先生去世了,陆俨少先生这样一个新的龙头竖起来了,所以说后面一代一代的中年老师,包括一些年轻的教师都成长起来了,这种传承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陆俨少先生
记者:是不是他们的这种传承一直没有停?
张志民:对,他们这种梯队关系搞得非常好。也就是说,潘老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倡导形成的浙美的这种教育理念,不会因为谁的变化而随便改变。所以说,我去到浙美以后,就感觉到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特别值得我们学习。
再一个呢,浙美他们的教学大纲,包括教学计划,每个专业、每一门课程,都做得非常细致。比如说,上课的时候,在课堂上非常严格;但是老师在业余时间相对宽松得多。老师们不管你搞什么创新——其实那时候浙江美院的很多老师在搞创新——甚至你反传统都可以,就是允许你去搞创作。但是在课堂上,必须按教学大纲来。
比如,今天的这个课是学习宋代的绘画,那老师和同学就一块儿去临摹宋人的作品,找到宋人的特点,宋人的精神理念,然后让同学们去体悟。老师和同学们一块儿进入传统,就是说打入进去,深深地进入到传统中去,扎扎实实地一块儿去研究传统这个东西。但是到了课外,你爱怎么搞怎么搞。
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教学的体系,同时又是很人性化的。
今天的中国美术学院大门
浙江美术学院时期的校门
记者:课堂上讲究秩序,必须是沿着教学大纲;课外讲究灵活,鼓励创新。
张志民:对。刚才讲到对宋代的学习,再一个课,我是学清代的。比如清代的四僧,石涛、八大、弘仁、髡残这些人,我必须要学他们,那么老师就要动手和学生一块儿去研究这些人。所以说,后来回到山东艺术学院,我就总结,我们艺术学院也遵循这一点。我们课堂这一块儿一定要是很严格的、很科学的去做好。我认为,课堂就是研究经典的东西,就是要学习传统。因为山东艺术学院它不是一个单纯的美术学院,我就说,包括音乐、舞蹈、戏剧等等,你戏剧课堂里面就得研究莎士比亚,就得研究我们中国的一些经典的剧目,像《窦娥冤》、《牡丹亭》、《桃花扇》、《西厢记》、《玉堂春》等等经典。音乐也是这样,西方的经典的音乐曲目和音乐家,我们中国经典音乐和著名音乐家。包括画画,必须研究经典。这样一来,到创作的时候,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但是课堂一定要严肃的有一种经典意识,必须是这样的。
记者:就是说教学之内,必须有经典意识;在教学或者是学业之外,你可以创新、借鉴、发挥。
张志民:对。课堂上是完全严格的研究经典,学习经典;必须地、甚至学的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才行,这样才能从经典中再去创新。
所以说,我在浙江美院这是从大的方面学到的。具体的方面,他们那边的老师,那种文人气节很浓。就是说,你学的不好,他就公开说你不好,就批评你。但是,你私下里和老师们聊的时候——他很可能在课堂上经常批评的这一个年轻人或者学生——你私下聊的时候,这个某某老师,班里哪个同学比较聪明,他很可能还是说的他批评的那一个。他就说,那个学生调皮他就批评他,那个学生做的出格他批评他,但是他的才华,老师还是认才华的。不像有些教师,靠搞一些关系,他不是这样的。我认为这一点很好。
到了毕业答辩的时候,老师特别严格,你毕不了业就是毕不了业,没有任何余地。我觉得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记者:就是不讲情面,一是一,二是二。
张志民:对,对于教学、对于学术,那必须严格。
再一个,浙美还有个特点,我觉得对我是影响很大的,就是说作为国画系的每一个专业,你到他们那个教室里面去看的话,不管是山水、花鸟、人物,还是这个书法、篆刻,你如果去到那里去看的话,他们每一个学生的案头上,案子上都有字帖、篆刻刀、石料,这是绝对都齐全的。当然,可能全国其他院校条件达不到,就是说学人物,很可能有解剖,有一些经典的名画,一些历史上大师、大家的作品,但是他不可能有书法,书法、字帖不可能有。而浙美那边的风气就是这样,只要是国画系,其实也不是硬性规定的,就是只要是国画系,所有的学生都要练习写书法、临帖。
记者:这些可能都是他们必须具备的一些基本要求、基本能力。
张志民:是的,都要练习写字。篆刻印章也是,我问他们,他们说老师并没要求他们必须刻,作为画人物专业的,不一定必须会刻印章,但是起码要研究,要懂鉴赏印章。一个中国画学生,一个国画的毕业生,如果连这个都不懂,是不行的。所以说,这一点也是他们的好处。
记者:你觉得您的导师陆俨少先生呢?
张志民:陆俨少先生,在我到浙美的时候,当时已经算是他们的一个老先生了。但是,他亲自给我们上课。那位老先生我就感觉,他绝对是一个教育大家,他非常会教学。
我记得,他给我看作业,特别认真。他是南方人,说话我都听不太清楚,但是他看我的作业真是非常认真看。一个班里,作业是一大摞嘛。看完以后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其中有一句,我当时认为,是不是在批评我?他那句话就是说有点儿肆无忌惮,有点爆发力,或者是有点那个少林拳的那种感觉。我当时认为,他就是在批评我,我就跟陆老说,我说陆老,我回去以后一定要改改。没想到他不是这个意思。
记者:您当时是理解错了?改可能就错了,必须要继续发扬。
张志民:他就慢慢的给我说,他说你这一点这个爆发力和这种肆无忌惮的画画的这种感觉,他们南方人是出不来的。南方画家讲究笔笔有法,每一笔都讲究法度。他说,这个有法达到无法,他说北方人可能有这种天赋。这方面山东人可能有优势,特别是这种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的感觉,他说你一定要保持。只有保持呢,才能和我们南方的这种秀美的结合一下,这样出来的东西可能更好。所以,这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我很感激陆老,他对学生的这种教育方法,这种教育方法确实很有意思。
记者:让您受益终生。
张志民:确实受益终生。另外,我还有一个故事。
我记得,我们有个同学画了一幅画,其中我们班一个年龄比较大的同学,画了一张比较大的画,一天晚上,这个年龄比较大的同学呢,就约着我们几个同学,到陆老家里去,让陆老给看一下画。于是,他就拿着画去了。陆老那天可能是挺累,晚上可能累点儿还是怎么的,这张画就放在地上,陆老看了好长时间不说话。他不说话,我们就觉得有点尴尬。
过了一会儿,他让我把那个茶几上黑色封面的速写本我拿过来递给他,我当时认为,很可能这个速写本里边儿有什么秘笈啊,或者一些绘画的妙法,我就递给了陆老。他没有打开,啪就扔到画上去了。在场的同学都愣了,都在互相看对方。又过了一会儿,他又示意我把它拿起来,我就尊重他的意思,拿去给他了。他打开里面,是空白的,啪,又扔到画上去了。又不说话了,一句话都不说。
当时我们在想,到底咋回事啊?我也动脑子在想,那个画的作者更是坐立不安了。他年龄比我们大,他说陆老可能今天身体不好,情绪不好,要不我们走吧,于是就走了。
记者: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张志民:一出陆老的家门,我们也嘀咕。那个同学特别地沮丧,他说陆老今天怎么搞的?是不是看我们今天没拿什么礼物?我说,那不可能。他说,你看我那画,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这个态度还不好,还摔了两下。我说,你错了!陆老师是在用禅宗大师点拨他弟子的那种方式来点拨你呢,这对那个同学就是当头棒喝,或者是举一个手指头,或者是一个什么眼神,他就是很深的一个意思。
记者:就是让同学回去好好悟。
张志民:我说,陆老是说什么意思呢?我说,你这个画面缺一块黑,或者缺一块白。这个画面的话,得很具体很仔细,这密密麻麻、满满的,陆老那个黑扔一下,实际上他就说,你们看这样效果;等一会又打开一块白扔一下,我们都理解,这个同学反而当时没理解。我说这画面的当中就缺一块黑,缺一块白,就亮了。我这同学恍然大悟,他说“对”,哎吆,还是你们聪明!实际上,作为陆老来讲,我为什么一直说他是一个大教育家,就是这一点,他真的很厉害!
记者:所以说这个实例让您终身难忘?
张志民:真是难忘。而且,陆老他始终指导我去今后的创作。他说,不要把它画灰,画灰不光是不鲜亮,不光是没有对比,主要是它容易俗气。磨蹭的到处都满满的,它容易俗气。但是,如果有块很亮的、很黑的部分,马上它这个构图、整个的画面效果就都出来了。就是说,虚实对比都有了。
所以说,陆老包括浙美其他老师对我的影响,对我的创作确实影响很大。为什么我现在有的时候一画就敢画黑?就是这种启发。
再一个,我就是对我的学生,我也是这么教,画面当中就和你们记者,问问题一定要抑扬顿挫。比如戏剧,要有高潮低潮;音乐,旋律有高有低。不是说就直着说,画画应该也是这样。所以说,我觉着我从浙江美院学习,我认为浙江美院把我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的绘画的写意精神,包括中国笔墨精神和技法层面的用笔用墨,包括怎么体会古人的气息,包括今后的创作,应该说给我增加了很多很多的滋养。
画家简介
张志民,号张大石头,1956年2月出生于山东省阳信县,1983年毕业于山东艺术学院,同年留校任教。1985年深造于中国美术学院(浙美)山水画高研班。现为山东艺术学院院长(原)、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山东省首批齐鲁文化名家、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书画学会会长、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中国国家画院张志民工作室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会委员。
主要从事中国画教学、研究、创作与艺术教育工作。出版有《张志民山水画集》《中国山水画构图研究》等专著、教材数十部,主持山东省社会科学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画研究》等多项科研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