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痴迷画画,迷得一塌糊涂。
记得上小学时,一共三门课程,语文、算术和图画,我瞅着教室里那张课程表,只盼着上那堂图画课。上算术课和语文课时,人总是坐在那里望着黑板痴痴地发呆,心思早已跑到我的画里去了。有时老师似乎有所察觉,便点名提问我,我有时茫然失对,有时答非所问,惹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升新年级的时候,每当发了新课本,我们都习惯用牛皮纸包上书皮。于是,我就在新包好的书皮上,全都画满小人书上的刀马人物。有时还在作业本的背面画,老师批改作业时看不清正面作业写的什么,于是就把我叫去,劈头盖脸地把作业本扔到我的跟前,撕了重做!这样的体罚不止一次。那时只要看到老师讲课剩下的粉笔头,特别是彩色粉笔,那真是如获至宝,一一捡来揣进兜里,或在黑板上,或在放学的路上“挥笔过瘾”。
《戏蛇图》47cm×61cm 2015年
《湖上风来》138cm×69cm 2013年
上高小那年,遇上三夏大旱,学校全年级放假,帮村上抗旱。每个小队的学生随社员一起分成小组推水车,人歇水车不歇。当井里的水被推干时,我们就坐在旁边的树下休息,此时我便拿出母亲给我用纳鞋底子的线缝成的速写本,画眼前坐着、躺着休息的人物动态。等井水泉上来,我立刻把速写本放在树下用坷垃块压好,然后大家重新各就各位。就在此时,西队的队长忽然从旁边的畦子里撅起一铁锨稀泥,恶狠狠地垛到我的速写本上,还讽刺说“装啥洋相!不好好干活!画啥屁画!”我当时只觉得头嗡地一下,浑身热血沸腾,我发疯似的抓起稀泥向他的脸上揔去,他脸一闪,稀泥揔在他的身上,他瞪着眼威胁说“再闹,我扣你工分!”待我再抓起泥时,一个社员搂了我的腰……此事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数年后,当我再回到村上时,农村已经实行了土地承包制。这个队长两口子早已不在人世,撇下了四个好吃懒做的儿子,无人理家,田产荒芜,家徒四壁,其中两个沦为乞丐,为全村人所不齿。他和我家是对门邻居。当时我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老砚图》42cm×28cm 2015年
现在细细想来,我从小对绘画的痴迷,是受了五个人的影响:做纸扎的祖父,爱好书法的父亲,倒背着手在钢笔上给学生刻属相的民间艺人郭丑,再就是我的伯父,他虽大字不识一筐,却能在自己扎制的笼顶上画水墨人物。还有一位是我父亲的同学,他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当过军医,后来回到故乡,他画得一手好山水,先生叫江全义,字平桥,他和我隔河而居。
《柳阴说书图》44cm×61cm 2015年
在后来的数十年里,我当过工人、民办教师、县文化馆美术创作员、报社美编,直到年过不惑时才调到大学教美术。但无论做什么,无论遇到怎样的困难与挫折,我从未放松过手里这杆毛笔。
若从儿时涂鸦算起,到如今,我的笔墨生涯已经有五十多年了,期间磨砺与甘苦,诸多滋味,唯我自知。在这半个世纪里,我为爱好画、为名利画、为理想画,几经探索、几番思变、反反复复、寻寻觅觅、废画三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方才对石涛的“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渐渐地有了些感受和体悟。直到满头堆雪时,才意识到,画是应该为自己画的,明白了画画的终极追求应该是关照自我,完善人格,从而使人生得以圆满的学问和过程。
《松陵放棹》136cm×68cm 2016年
历代先贤,无论是轩冕才俊,或岩穴上士,他们明了此中的妙处,活得明白,活得淡定。他们襟怀超迈,埋光葆真,他们的心“如珠在渊”,他们“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寄兴所致,他们“五日画一石,十日画一水,能事不受相促迫”。无论画山、画水、画白云,都是为自己而画。这是一种养颐,一种超然,一种人生本真回归的自觉。是一种对天地的解读,对生命的自白。这种绘画没有造作,绝去尘俗,是一种外师造化、内修诸己的人生修炼。这种绘画,与名利毫不相关!他们虽把绘画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珍贵,却也可以毫不吝惜地把它做为“秀才人情”,送给自己生命中最要好的知己或德高望重的师长。像倪云林、黄公望、赵孟頫、沈石田皆留下过这种流传千古的画坛佳话,令后人心生敬仰。
《洗心图》34cm×69cm 2016年
古代哲人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此言大有深意。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一个画家,总是离不开尘俗的纷扰,但只要内心深处有所归属,能时常想起这十个字,并有所灵悟,自己就可“纳天为画”。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所历将会幻化为无尽的“有形诗”走进画里来,笔下自然焕发出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画的境界和品格也就因此会有无限的延伸和升华。画里也就绝少重复与程式化,更不会老早就给自己结一个自缚的“硬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里很难让人忘却的句子,此中滋味,凄凉古今。每当风日和美,杨柳垂丝,或北风凛冽,雪花纷飞的时候,我总会不由地想起这两句诗来。和我们的父辈、祖辈相比,我们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苦难,没有人为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我们适逢盛世,天下太平,衣食无忧。我们应该知足。
《烹泉图》62cm×181cm 2016年
我们多幸福!太阳天天都是红的,日子天天都是新的。假如我们用“诗心”去拥抱每一天,尽得此中之乐,一天的时光都仿佛被拉长了。人在这样的心境里,心自然会像菩萨那样的慈悲,像水那样的柔、那样的善。绘画使人具有了“诗心”,“诗心”把尘世间变得如此美好,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人格自然得到完善与升华,人生因此亦得以圆满。人这一生,画画真好!
李学明,1954年生于山东省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美术系。现为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出版有《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丛书·李学明》《传世典藏·当代名家长卷精品·李学明——踏雪寻梅》《守望者心迹·李学明——从山林到庭院》《李学明画集》《中国当代名家画集·李学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