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李泽厚曾言:“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这一观点是对当时学术界保守主义倾向的一种评判。他后来对此又作补充:“任何时代都需要这两种人……但大家也知道,学问家可以有百千,即使一般却能真正影响人的思想家也只屈指可数。”李泽厚称这一言论并没做价值判断,没有必要在“学问”“思想”间论高下,也就是说,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人,同一时代也需要不同的人。书法作为传统文化的内部产物,寄寓着儒释道传统文化精神,在当下的书法研究中,存在一种现象,即片面地在书学研究中将史料考据提到一定高度,用考据来取代书法史、美学、思想等观念研究,忽视书法艺术的文化审美价值,将会失去书法研究中最宝贵的价值内容。如此下去,书法理论如何指导创作?书法理论研究亦将成为笑柄。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对史学考据文献的推崇,几乎囊括了整个书学研究领域,他们以国粹主义的心态,沉迷于乾嘉学风,将一大批中青年学者的书学研究引向史料考据。我们认为,史料考据不能取代书法理论、书法美学、书法艺术史及书法理论批评研究,它最多只能占书法史学研究的分支地位。相对而言,乾嘉考据则是将艺术工具化,从而摒弃学术的人文性、思想性。不可否认的是,书法作为后发学科,由于在现代文化转型中被排斥在外,与文学、哲学、史学等学科建构相比,落后达半个世纪之久。在这种情况下,书法借鉴史学成果及研究方法并不为过,对推动当代书学的研究与发展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当代书学研究至今没有走出考据或文献学的泥淖,这无疑需要引起当代书学研究的反思。第一,书学研究未能充分发挥指导实践的作用;第二,史料考据不能取代书法理论、书学美学、书法艺术史及史观研究,更不能取代书法批评理论;第三,弱化了对书法本体的研究,导致书法理论、书法美学、书法批评理论研究的淡化。
吕金光草书中堂
就书法艺术学科整体而言,书法理论与书法史、书法批评三位一体。因此,在书学研究中,我们绝不能以国粹主义的心态沉迷于乾嘉学术,进而排斥抵制西学或20世纪的整个人文学术潮流。正如王国维曾说:“异日发明光大我国学术者,必在学术兼通之人,而不是一孔之陋儒,固可次也。”即使是新儒家梁漱溟、马一浮也并不否认西学价值。梁漱溟认为:“直觉是主观的、情感的,绝不是无私的,离却主观的,如何能得真呢?”马一浮在研究方法上倡导二重证据法,对出土的文物材料的重视明显受到西方现代考古学的影响。陈寅恪也曾讲过:对输入之思想,无不尽量吸收,仍然不忘其本来民族地位,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收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民族之地位。作为新时期当代美学启蒙者,李泽厚在当代中国思想文化领域尚处于破冰唤醒之际,便推出《批评哲学——批判》《美的历程》等对当代中国思想史、美学史产生重大影响的力作。尤其是《美的历程》融本土美学、艺术史、思想史、文化史于一体,对中国艺术做了客观审美的阐述。“本书不同意时下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广泛流行的论调,把这种新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作为主流的理论形态的魏晋玄学,一概说成是腐朽反动的东西。实际上,魏晋恰好是一个哲学重新释放、思想非常活跃的时期……”这般论述意在表明其在当代思想史、美学史上的启蒙意义,其分量远远超过当下关于魏晋玄学的专著。作为有世界性影响力的哲学家、思想家,李泽厚思考的问题既具有现代性,同时更具有前沿性。
吕金光草书斗方
反观当代书法批评,包括艺术批评,始终没有在艺术批评理念上确立传统文化本位意识与中西文化互补价值选择下形成应有的现代性观念,导致当代批评理论在观念上以传统排斥现代,或以现代排斥传统。不仅如此,当代书法批评由于进入不到历史语境,缺乏历史高度,导致当代批判无力对当代书法或书学加以深刻的反思与批评。同时,批评与创作理论之间缺少应有的互动。姜寿田是这样说的:首先要具有历史意识与问题意识,要实现时代与历史意识兼具的艺术审美追寻,又必然落实到个体的创造性。书法批评又需要关注个体的主体创造意义及其与时代、传统文化的审美整合。其次,要从现代性与本土性的双重价值立场来认证反思当代书法创作与书学研究。也就是说当代书法批评要回到真实,所谓现代性,需以当代书法创作与书学反思为前提,同时需要建立起当代书法批评的文化基点,只有这样才能够具有宏阔的历史文化视野与强烈的时代感,才能对当代书法予以历史及现实的深刻反思。也就是说,书法是美学的、审美的、它不同于西方艺术,因为它是中国文化内部的独特产物。它是由文人建立起来的独具审美文化价值的体系。
书法本土文化本位的确立,使书法现代价值追寻有了意义,它既是传统的又是现代的,这是中国书法在当代二难的必然选择。这就决定了书法的非西方化、非形式化,用鲁迅所言的“拿来主义”观念,对西方异质的文化艺术只能“用”而不是“体”。现代美学家宗白华、李泽厚,其美学研究是从意境论、积淀论本土哲学及美学观念出发,强调书法的本土精神性与形而上价值,这是书法的现代性的问题。当代书法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仅有少部分书家坚守了本土文化地位,缺少对本土文化精神的持守,也就很难实现更高意义的历史超越。要么更加保守,要么流于形式。面对弊端丛生的当代书法创作与书学研究,当代书法批评却缺乏批判的勇气和深刻的反思。
吕金光草书条幅
一个时代的书法创作审美潮流,必然与一个时代的书法审美思潮相契合,缺乏理论批评与创作实践的风云激荡,很难推动书法的超越性发展。不仅如此,书法史的发展往往是与思想史紧密联系起来的,没有思想史逻辑发展的书法史,无法达到书史的高度。正如当代著名学者姜寿田所言,书法批评要牵手思想史。他是这样说的:“从书法思想史与批评角度而言,书法史始终存在书法批评的参与,并以此保持书史的活力以及思潮的推演;失去书法批评的参与,书法史将陷于停滞。”这一观点对当代书法批评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从当代书法的发展来看,20世纪80年代书法复兴以来,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有着书法批评的参与。书法批评影响着当代书法风格的重塑。当然,一个时代的书法名家更应保持与时代批评的相互对话、碰撞,才能保证其书法创作立足于时代高度。事实上,书法批评不能仅有胆量,更要有深厚的学养与学识,也就是古人说的胆、学、识三才,三者缺一不可也。因此,我们应该从文化与审美的层面观照当代书法与书家的创作,对其书史地位和历史局限作出客观的评价。
面对当下书坛的现实情况与书法批评的现状,我们有理由作出理性的判断。由于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内部的产物,它是由中国本土哲学、美学与本土文化共同构建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价值体系,每个时代都赋予书法新的内质,都是通过中国文化传统这个价值体系与时代思想的碰撞实现了创造性转换。所以书法批评既要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审美的价值体系之中,又要联系中国思想史。当代书法亦然,要守持书法的传统与本土文化的基点,对当代书法的诸多问题研究要根植于传统文化的审美价值体系之中,从而作出深刻的反思。更为重要的是,面对当代书法理论批评缺失的境遇,我们要深刻反思当代书法,希望书法理论批评不断深入,不断丰富。
(文/吕金光,原文刊发于《思维与智慧·书教》2025年第1期,来源: 河北书法在线)
书法家简介
吕金光,山东临沂人,博士。现为山东艺术学院、四川大学教授、博导,兼任韩国世翰大学与泰国乌隆他尼皇家大学教授、博导。全国高等书法教育学会副会长。曾为四川大学书法研究所所长,四川省学术学科带头人,四川省书学理论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草书专业委员会委员。多次担任中书协主办的全国书法篆刻大展评委,全国艺术基金项目评委,全国社科基金项目评委。
书法作品荣获:
2006年 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二届“兰亭奖”艺术奖三等奖
2012年 中国书法最高奖第四届“兰亭奖”艺术奖三等奖
2009年 论文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三届“兰亭奖”理论奖三等奖
2009年 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三届“兰亭奖”艺术奖提名奖
2007年 全国第九届书法篆刻作品展览三等奖
2008年 全国第二届草书艺术家的大展一等奖
2009年 四川省政府巴蜀文艺奖一等奖
2014年 第八届巴蜀文艺奖特殊荣誉奖
书学理论研究方面:
撰写发表了80余万字书学理论文章,共发表60余篇学术论文,其中在权威期刊A刊、B刊、CSSCl刊等重要期刊发表32余篇学术论文,如《文艺研究》《四川大学学报》《光明日报》《人大复印资料》《西南民大学报》《中国书法》《艺术百家》等。
2009年 论文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三届“兰亭奖”理论奖三等奖
2004年 学术论文入选全国第六届书学理论讨论会
2009年 学术论文入选全国第八届书学理论讨论会
2006年 学术论文入选全国第九届书法篆刻展览论坛
2009年 学术论文在“当代书法三十年”征文中获奖
共培养90多位硕士、博士研究生,70多位中书协会员,指导参加中书协展览获奖入选150多人次,研究生理论在cssci刊以上刊物发表11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