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写生的“褶皱”——骆根兴油画写生艺术评析
如果说绘画是一种生活方式，那么写生既是最基本的生存技能，又是与生命有关的精神滋养。骆根兴近期的油画写生作品在崇高的审美范畴内建构了一种雄健沉郁的艺术风格，他的写生行旅遍及祖国的大江南北，通过“行万里路”的实践，领悟了“艺术从来都不是对自然的模仿，而是按照人类特有的一种规律进行创作”[1]的真谛。他认为：“艺术之所以看重写生，是通过写生打通心灵与自然相通的通道”。强烈的创作意识使他的油画写生注入了具有现实质感的时代灵魂，作品借助自然景观抒发胸中逸气，在绘画语言的探索与精神意趣的开掘方面，打开了写生的“褶皱”，丰富了写生的内涵，从表现与写意、解构与重构、个性与品质方面，显现出深邃的人文情怀和明晰的探索路径。
一、表现与写意
人与自然结合的最有力和最高级的形式是行动——罗杰·加洛蒂（法）
骆根兴是一位勤于思考、敏于行动、富有创建的油画家。现实主义的艺术观念贯穿着他的创作成长历程，《西部年代》《抗联露营》《决战淮海》等作品体现了他在主题性油画创作方面的不懈追求和突出成就。近期的油画写生创作，摈弃了驾轻就熟的“叙述性”结构和“再现性”造型，呈现出一种求“新”求“变”的探索意识和实验精神。开放的思维与广博的吸纳，使他在现实主义的当代转型和变革中提供了别具一格的美学样式。虽然，他在写生时遵从内心的感受，强调主观的呈现，但是，却从未完全抛弃对象，“现实”或“现场”的唤醒与激发对他的创作至关重要。他以自身的不断修炼和主动实践，映证了“作为现实主义者，不是模仿现实的形象，而是模仿它的能动性；不是提供事物、事件、人物的仿制品或复制品，而是参加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的行动，发现它的内在节奏”[2]的观点。
图1.《决战淮海》 195×250cm 2001年 入选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工程
图2. 《历史的星空——两弹一星功勋》 300×800cm 2021年
入选“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美术作品展”
图3.《西部年代》 195×250cm 2001年 第十届全国美展金奖作品
表现与写意是骆根兴通过油画写生来实现人与自然交融统一的重要途径。“表现语言”和“写意精神”的结合，在艺术上既注重中西传统文脉的秉承和演进，又关照了个体的生命状态和创造价值，体现了一种顺应时代发展的文化自觉和选择。比如他的新疆写生系列作品，在领略地域特征和人文特色的基础上，将日常景观“陌生化”，强化表述的场域和情绪，搭建起一种“独与天地相往来”的空间秩序和结构韵律，肯定与张扬表现的欲望和力量，语言犀利而充沛。他把自己的主观理解浸透到画面表现元素之中，强调观念与情感的高度契合。他在写生中努力寻找心灵节奏与自然节奏相合拍的视觉表达方式，调动生活阅历和综合素养去专心致志地观察与体验。他以“澄怀观道”的胸襟统摄写生过程，直面对象探究本源、明心见性，以身心的“真空”状态感知现实并给出了诚恳而准确的答案。他将“迁想妙得”“中得心源”等立象尽意观融入现代构成，通过不同笔触及肌理效果，衍化为“神遇而迹化”的光色挥洒与生命律动，形成了雄浑激昂的视觉冲击力。他将写意所蕴含的东方文化属性和语言特征转换成一种精神追求和审美表达，透过形态和色彩展现出强烈的内在情感和深邃的壮阔意境。
图4. 《杨家沟—4》 60×80cm 2024年
图5. 《壶口瀑布》 60×80cm 2024年
图6. 《铁热克埃·齐巴希里克-3》 50×60cm 2024年
骆根兴认为写生是对于现实更本质的开掘，是表达自我观念的一个通道。“绘画的问题，不仅关注技巧性问题，更重要的是绘画中精神表达的问题”“景、物、人往往是个象征，是某种深入的情感和人文的符号，又是活生生的生命，更像是一个寓言”。因此，他的写生作品总是从个人经验出发，通过精神性的表达提出问题，试图引发多样的解读与启发。他清醒地意识到：“意境，是中国传统艺术追求的核心”，而艺术家毕生所追求的至高目标就是精神意境的高度。他在写生中既秉持了东方的文脉，又借鉴了西方艺术的养分，具有一种驻足本土、探索创造的自觉意识；诚如油画家邢俊勤所评析的那样，“他的写意风格不仅体现了中国艺术精神，也在油画领域展现了东方大美”。如果说表现性艺术中蕴含的力量匹配并契合了当下中国社会的变化和发展，那么写意精神的重识和弘扬即可视为中国艺术传统在当代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骆根兴以积极的“行动”投入时代现场，用表现性的语言激活了人的内在能量并传达出生命的体验和感悟，用深刻的思索与心灵的碰撞拓出了一片写意新境。他的油画写生所葆有的魅力和力量，正在于通过人的存在与行动去改变日常现实的面貌，从而实现了生命价值和审美诉求的凝聚和投射。
二、解构与重构
作品的使命与其说是描绘世界，不如说是创造另一个世界——罗杰·加洛蒂（法）
中国油画的发展历程表明，当用属于异质文化的油画语言体系来表现具有中国文化特质和地域特征的内容和题材时，两种文化的审美整合就悄然发生并贯穿始终，只是不同历史阶段的侧重点不一样，并形成了不断演进的视觉特征和精神向度。骆根兴的油画写生以昂扬的生命激情和强劲的视觉力量构建起关照现实的精神家园，充分张扬了“人”的主体意识、释放了“人”的创造潜能。他认为：“艺术史是艺术语言的创造史，对艺术语言的开拓和创造，是判断一个艺术家贡献大小的重要标志。”“绘画以抽象表现具象，在复杂无序中建构秩序，呈现创造的新自然图式。”通过表现自我在世界上存在的形式，为观者提供一个发现现实的新尺度的艺术理想，是他勇于“破”与“立”的深层动因。他在写生中注重过程性、偶发性、即兴性，善于捕获显现“生命过程的变化走向和脉动节奏”；画面中既有强烈的冲突，又能相互衔接制衡，以不同的心理与视觉的兴奋点创造出不同的艺术情境。
解构与重构是骆根兴油画写生的一个显著特征。从油画语言的本体层面来看，没有原创、只有重建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要实现重建，就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迎接挑战，通过“解构”来告别自己的过去，通过“重构”来建立自我和世界的关系。骆根兴认为写生是对自然表相的去伪存真，是去寻觅“与自然平行的第二自然”（塞尚语），因此，他十分注重“发现”与“符号”在重建中的价值和作用。所谓发现，就是见前人之未见；拒绝“成熟”保持“天真”，主动屏蔽“胸有成竹”的“套路”，以儿童般无邪的目光来思维观察；展开想象的翅膀，通过由外到内、由内向外的反复审视和解构，在面向未知的无限可能中做出判断和抉择，从而完成对主体性语言重建的前奏。所谓符号，就是找到属于个体生命姿态和表达形式的造型系统；他认为“绘画是运用符号造型组合的空间艺术”“符号的提炼是绘画语言形象形成的关键”。骆根兴的油画写生不止于对造型和技法的更新，而是希冀通过写生来完成对客观世界的重建，其背后支撑的是创造“第二自然”的使命和理想。他以锲而不舍的实践表明：当画面中的一切景物包含“人”在内时，就不再是景物原来的无动于衷的存在样子，它变成了与人有关系的景物——一个在运动、回忆、梦想、希望中的人所看到的世界。
图7. 《铁热克埃·齐巴希里克-7》 50×60cm 2024年
骆根兴的油画写生既回应了多元文化互鉴所带来的时代馈赠，又饱满地抒写了当下个人精神的真实状态。他曾说过：“绘画是画出比眼见更深沉的真实”，并“通过各种不真实，达到心灵的真实”。在置身写生现场时，他面对画布犹如面对虚空，强调精神的自由与观看的智慧，每一张画都充斥着碰撞与较量，反复地解构与重构，最终在不断深入与拓展中完成情景合一的生命重建。如《火热天山》《峡谷铁壁》等作品，“抽出符号的表现，将自然打散重新组装”，呈现出山体表相所蕴含的剧烈节奏和巨大能量，暗合了“只有在不和谐之间才能产生的最动人的和谐（赫拉克利特语）”的对立统一观念；画面既神秘深邃，又粗野奔放，扭曲的外在变形准确地凸显了精神的写实，那种来自心灵冲击与情感积累的喷发，雄强刚毅地昭示出自然的伟岸与生命的壮观。《杨家沟》写生系列，将黄土高原的厚重苍茫与革命历史的风云激荡幻化成团块的造型，沉厚的色彩，狂放的笔触，律动的线条，时空变换的尘烟中若隐若现出沟壑、窑洞，油画颜料及肌理所产生的厚重的物质感，与抽象和具象相融合且充满象征意味的历史感，共同营造出一种岁月虽然模糊了容颜，但耳边却依然鼓角铮鸣的壮怀激烈与宏阔意境。他的作品除了“形”和“色”的魅力之外，还有一种超越客观对象的材质美；他将自己最纯粹、最原初的情感与油画最本质的元素相结合，使作品通过对绘画本体语言的探索而回归到人类的精神家园。
图8. 《峡谷铁壁》 60×80cm 2024年
三、个性与品质
一切真正的艺术品都表现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种形式。——罗杰·加洛蒂（法）
生活中温和随意的骆根兴，在艺术上却显现出锋芒毕露的个性和超凡脱俗的品质。近年来，他在油画写生创作上所探讨的问题和产生的变化，凸现了自我意识的觉醒与主体精神的张扬。他认为：“人性是由优缺点合在一起才能称之为人性，人性的缺憾往往是构成艺术的生发点，这种种的缺憾往往成为优点所难达到的那种的灵性味境，很好地恰当地利用自己的缺憾往往成为正果。”这种对人格特质和创作风格之间联系的独特认知，也反映在他的写生创作中。他将自己的经历、经验、性格、气质、教养、美学趣味综合汇入自己的艺术追求，并逐步形成了气魄雄健，情感沉郁的风格基调。他坚守艺术品质，认为“绘画不是模拟自然，它应该给人们提供一个更为广阔宏达的容量空间与精神能量”。这种将精神含量的多少作为品评艺术标准的观念，驱动他以开放的思维和心灵去拥抱自然，保持那种打破常规和灵感闪现的鲜活生命体验和直观感受，拓展产生联想的发散空间和人生况味，在与观众的互动交流中产生共通的审美共鸣和精神价值。
图9. 《涠洲鳄鱼岛》 60×80cm 2024年
鲜明的艺术个性是骆根兴油画写生给人突出的视觉印象。他认为：“绘画的价值意义，在于凸显精神，彰显个性。”个性作为艺术家性格、感情和修养的合成体，在创作中只能是自然流露而不可刻意为之。他清楚地意识到“绘画具体到每位画家，主导他根上的东西是遗传基因与人生历练所带来的所感所悟，借此表达人的存在意义和价值、生活态度、艺术理想。”相对于个体而言，个性是与生俱来的，而对于艺术创作来说，如何避免迷失自我、丧失个性，并非是件简单的事。骆根兴认为：“将客观的自然上升为呈现内在精神的形式，艺术将独特的个人化的内在精神体现出来的时候，独特的艺术形式也就显现了。”“艺术就是画自己，把自己看清楚，看清楚自己的感觉，尊重自己的感觉，真实表达自己的感觉。”而保持从自我的角度去观察体验世界并实现诚实投入的个性表达，不仅要有技术的储备和更新，更要具备观念的自觉和思考的深度。他知晓，画布上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彩的客观存在只有与符号的主观识别相互作用后，才会赋予现实的传递价值。只有“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苏轼语），才能真正抵达对主体生命的内在开掘与释放的层面。比如他的《涠洲鳄鱼岛》写生，通过有效地掌控和利用情感的宣泄与情绪的导向，将立体化的造型归纳与符号化的色彩升华转换成纵横交错的笔触铺陈和意境营造，使客观提炼与主观存在构成有机整体，实现了艺术之相与真实之相合的二为一。独树一帜的语言承载着情感投射和个人洞见，使直面自然所补充的个体“能量”旋即在画布上获得了更加自由的绽放。
图10. 《萨拉乌苏-1》 60×80cm 2024年
图11.《火热天山》《涠洲鳄鱼岛》 50×60cm 2024年
图12.《梅州大院-3》 60×80cm 2024年
诚朴的艺术品质是骆根兴油画写生耐人寻味的根本原因。他认为：“画面语言系统的信息承载量的多少影响着作品的艺术境界和质量。”讲究作品的格调与品质，是所有执著于艺术理想的画家心仪的共同追求。骆根兴对东西方艺术传统的触类旁通，使他的写生创作占据了不同寻常的高度。他对徐渭、八大等前贤笔墨“至简愈丰”的领悟，以及对马蒂斯、毕加索等大师“简约博强”的会心，均潜移默化地进入了他的画面。他在写生中追求“熟中求生”的境界，以画到“陌生”为标准。即时性与现场感是他极为珍视的状态，如《铁热克埃·齐巴希里克》《梅州大院》《泉州风景》等系列写生作品，始终在画面构造上追逐新鲜感，对不可重复的偶发趣味保持着敏锐的反应，对硬边的强化、对旋律的捕捉、对色彩的提纯……最终导致对象的“生”与画面的“生”，从而臻于“宇宙在乎手者，眼前无非生机”（明董其昌语）的自在境界。另外，他的“见骨”论也显示出他对艺术品质的执著追求。他认为：“见骨是一种态度，是对世界本质的认知。”“所有空间中的结构，不论多么广阔纵深，都是强有力的骨髂结构。”“强其骨”不仅是他内在个性的显现，也是构成他艺术品质的基础。如《壶口瀑布》中铁铸般的河滩与熔岩般的河水，《天府印记》中意象三星堆所产生的原始回响与现代呼应，《花傣村寨》中似锦繁花与洁白孔雀构成的绚烂景象，《萨拉乌苏》中亘古莽原荡漾的文明挽歌……均是绝不含混和妥协的笔笔见骨，刀刀见骨；骨骨见性，骨骨见思，骨骨见情。他以诚挚朴素的铿锵音符，一往情深地奏响了激荡生命的精神交响。那些付诸笔端的力和运动构成了极具主观性的即刻情感体验，用“痕迹”表述“存在”所产生的惊心动魄的力量，令人过目难忘。
图13.《写生示范-1》 40×50cm 2025年
图14.《写生示范-2》 50×40cm 2025年
图15.《写生示范-3》 80×100cm 2025年
图16.《写生示范-4》 60×75cm 2025年
图17.《写生示范-5》 60×75cm 2025年
图18.《写生示范-6》 60×75cm 2025年
图19.《写生示范-7》 60×75cm 2025年
图20.《写生示范-8》 60×75cm 2025年
图21.《写生示范-9》 40×50cm 2025年
对于写生，陈丹青曾说过：“它只负责检验两件无法敷衍、无法伪装的事，绝对无法伪装：你是否热爱绘画，你是否具有真的才能。”骆根兴以写生的“质”与“量”印证了这句话的正确性。在精神生活和精神追求被忽视、被挤压的当下，拯救精神成为时代的要求和呼声。骆根兴以持之以恒的艺术探索和实践，抚平了写生的“褶皱”，并以强悍的精神力量冲破桎梏而直抵心灵，实属难能可贵。行笔至此必须交代，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和骆根兴的写生笔记，加深了笔者对他近期写生作品的理解和认识。或许，将他定位在“现实主义者”有点不合时宜。但是，加洛蒂将毕加索、卡夫卡和圣琼·佩斯的艺术归为现实主义新传统的观点，至今仍值得回味和思考；而作为“行动”的现实主义，在当下无疑仍具有十分现实的积极意义。好在笔者相信，对于骆根兴来说，给他贴上什么“标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探索的过程和结果。
在可预见的未来必定会与一个崭新的骆根兴重逢，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释：文中[1][2]见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第28页和第168页，吴岳添译，胡维望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6月第一版。文中其他未注明的引文，均出自骆根兴的写生笔记。
（文/许向群，来源：大墨名师）
画家简介
骆根兴，1955 年生，河北省深县人。1986 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绘画系，2004 年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材料工作室进修。中国美术家协会第六、七、八届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首届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三、四届油画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油画学会第三、四、五届理事，北京当代中国写意油画研究院研究员，中国文旅部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指导特聘专家，中国美术馆展览资格评审委员会、艺术品收藏评审委员会委员，展览与藏品推介委员会专家库专家。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油画评委。解放军美术作品展览评委。解放军艺术系列高级职称评委会委员。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被授予中宣部颁发的第二届全国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作品多次参加国内外重要艺术展览，曾获第十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金奖、第三届中国油画展中国油画艺术奖、中国版画家协会1979-1999 鲁迅版画奖、解放军首届文艺大奖、解放军文艺奖等多个奖项。参加全国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华文明美术创作工程、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一百周年美术创作工程等创作。原解放军总装备部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职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