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一苇所如，凌万顷遐观
四十多年前，我常带学生到苏州的天平山写生。天平山一带的灵岩山、金山等都很有名，灵岩山因为当年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在那里打仗，留下了很多遗址，也留下了许多故事；而天平山因为有红枫、银杏、奇石、清泉等，到了秋天满是红叶、黄叶，真是好看，故而成了著名的景点。
纸本油画《通往外滩》28×22cm 2024
江山如画，自然界到处都是画。天平山一带的景物、景观，都恰到好处的生成了构图、线条、色彩等等，很有视觉效果，非常适合写生。当然，世界上还有好多地方的风景可以写生。比如新疆天山的湖泊杉松、旷野的戈壁沙漠、喀什的高台民居；内蒙古广阔的草原、黑龙江抒情的桦林、太行、秦岭连绵逶迤、还有江南水乡小镇；黄山天下秀丽、泰山一览众山小。再看法国巴黎塞纳河两岸的教堂、街道；意大利威尼斯的水道、桥梁。罗马的遗址、庞贝古城；西班牙的托莱多、英格兰的爱丁堡；莫斯科周边的谢尔盖耶夫、苏兹达利等等，都是自然天成的写生景观。
纸本油画《外滩》28×22cm 2024
写生乃漫步山水之间，走到如画的江山之中，观照自然的视角，追寻自己的理想。
油画《身心·马蒂斯》40×30cm 2024
曾经有学生写生，画银杏树叶，很认真，一片一片地画，几乎是数着叶子画。我走过去一看，对他说：＂你是画前面的银杏树的树叶吗？＂他回答说是的。我说你知道前面的银杏树有多少片树叶吗？他说不知道。我说现在告诉你，树上差不多有几千上万片叶子，你能画得下来吗？他沉默了。他知道不可能把银杏树的叶片全部纳入到纸上，或者布上。
油画《静物系列·器皿》100×100cm 2024
那么，写生该怎么样去进行呢？
绘画的写生通常解释是，在某一个地方看某一个景物，用铅笔、毛笔、或者油画笔把它们画下来。但是，写生并不是直观地把对象（自然景观）通过线条、色彩、构图等技巧描摩下来；记录眼睛看到的山、水、树、村庄、城市街衢、亭台楼阁、室内一隅、花草鸟兽等等。而这个写生，也并不是把自然景象全部描绘下来，因为自然太丰富了。我想起法国画家柯罗画的《在河边祈祷》、《晨曦》这两幅画中的树，他并没有如数一片片画树叶，然那几棵树却蓬蓬松松，画出了这片风景的感觉，充满了朴实的诗性。
油画《金刚峰寺·旱山水》50×40cm 2024
写生千万不要如实地描绘自然，把对象如同照相机一样拍攝下来，然而即使把眼前的山川、房舍原封不动地复制下来，最后也不过博＂画的像的不得了＂的赞誉。而艺术最终所求的不是＂画的像＂（艺术最终也有画的像的，那是有思想、理念的，那种＂像＂不是＇如实＇，也不是原封不动地复制自然），追求的是感物、悲秋。
＂像＂与＂不像＂是个哲学命题，也是一种美学现象，严谨、入定，空静、洒脱，有陶渊明的＂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心胸和自然融为一体；也有支道林云鹤的＂陵霄之姿＂，体现了追求逍遥的自由精神。
油画《伊豆稻取·济广禅寺》30×30cm 2024
自然界所有的东西必须由画家主观处理，在写生的时候，必须主观看眼前的那片风景；或者是房间里的一组静物，或者是坐着前面的一个模特。绘画绝对不是照相，绘画必须调动主观能动性，表现眼前的风景、静物、模特。如果没有＂主观＂，将失去艺术的表现、灵魂。法国画家莫奈的十几幅《鲁昂大教堂》，分别画出色调不同的晨曦、夕阳等感觉，如果不是＂主观＂处理，又怎么能有这些作品出现呢。
纸本油画《华沙·艳阳秋》40×30cm 2024
自然观的美学品格，在于自然的心相化。自然与心性、自然与诗性、表现与性情，而主观便是在自然前的＂遐想＂。站在自然景象前，思绪万千，情动于物。绘画重要的是写生时看什么？画什么？用什么去表达？写生，是写生命、思想。
主观是一种境界，神与物游，神用象通；主观是咏怀，情以物迁，情因所习而迁移，物触所遇而兴感。由此想起魏晋人的主观的看自然，他们取的是唯美主义视角，满满的诗情，也为写生注入了画意。岩岩清峙，壁立千仞、瓢如游云，矫若惊龙、濯濯如春月柳，肃肃如松下风。自然之物与诗性，诗与画相通。受纳空观，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水流花开，借山水以化其郁结，物感、触兴。
纸本油画《华沙城堡广场·马车》38×30cm 2024
写生是一个思维活动，它是对自然的感觉、印象、理解，这种感觉，可以说很平常，绘画有抽家意识。绘画的思维，包含了哲学、禅学、自然科学、理学等等。绘画就是线条、色块来组合一个心中的境界，不管是用水、用油，用纸、木板、画布等等，以及其他任何艺术手段。
《五灯会元》记载的一则著名公案：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其始山、水为客观实体，是观者分离的认知对象；而后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主体破除对象，不再以认知而是以悟道看山水，让山水的意象从客观时空孤离趋向观者的心境，不再是原先看到的山、水；最后主体觉悟，虽认知的分析性视角不复存在，然山、水的视觉表象依然如故，并已经转化为悟者的＂休歇处＂。这个＂休歇处＂已经具备了＂主观＂、＂遐想＂。
我忽然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话：文章大抵如行云流水，当行则行，当止则止。这句话很妙，好像天上的云，可随性飘动，溪涧的水，不择地流动。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关键在一个＂当＂字。这个＂当＂一定是＂主观＂的。但是，＂主观＂需要你的不断的修炼。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停止？学问太深了，必须穷其一生修行、学习来把握这个＂尺度＂。
纸本油画《波兰·华沙秋色》30×22cm 2024
我又想起庄子对美的诠释，那是驾驭灵魂之上的。天地宇宙之间真实存在无限广袤、超时空的自然，山水的意象渐渐从客观时空中孤离出来。素月、皎月、霜露、清露，是自然界的符号，＂心无外法，境化青山＂。＂心＂是万千思绪，主观遐想；＂境＂是现象，自然构成的境象。
纸本油画《波兰华沙·瓦津基门口的咖啡店》40×30cm 2024
纵一苇之所如，写尽华夏之神州；凌万顷之遐观，赋予笔端之生命。世界提供了许多可以画画写生的地方，但是必须想想，应该怎么样去写生。
（文/黄阿忠，2025年1月31日）
画家简介
黄阿忠，1952年生于上海，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油画学会会员、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美术家协会油画艺术委员会原主任、上海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长宁区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市崇明区美术家协会主席、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