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事记者工作32年了。刚入职时,出去采访,常常遇到“姓”的烦恼,好多人不认识“逄”字。我就搬出我们本家最有名的“逄先知”来增加我的分量。我先后两次采访逄先知,一米八多的大高个,风流倜傥。
采访完毕,陪同我采访的人就跟我有了下面的对话:“你跟逄春伟是什么关系?”“是我大叔家的孩子。”“看模样和个头,像兄弟,他的字写得不孬。”“马马虎虎吧。”对话完,我窃喜。春伟出名了,不过,你再有名,也得叫我哥哥。
后来,有人说“春伟成中国书协会员了”,我说:“哦。”又窃喜。
再后来,有人在我耳边说:“春伟成中国书协理事了,知道吗?中国书协理事,山东也不过七八个……他还成山东省书协副主席了。”
这都是真的吗?这是跟着我到生产队果园、菜园里摘瓜、打枣、偷桃、摸杏的那个顽童吗?这是在浯河边上领着一帮小子跟邻村的小子干架的小皮孩吗?我开始打量春伟,个头和我一样,没长,略微胖了点。他额头上的皱纹告诉我,你弟弟在书法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而他的那双手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手。
我和春伟出生在离安丘市景芝镇五里的小村子。在我最早的记忆里,春伟就是个调皮的孩子,但他很执拗。小时候,过春节时别的小孩在胡同里打闹,他不,他挨家挨户看门上贴的对联,还一边看一边不停地在裤子上比划。把我们村的看完了,再骑着自行车到邻村去看,看到得意的对联,瞅半天也不走。后来,拜李滋厚先生为师研习书法。李滋厚是我们的本家姑父,他编过县志,说他是景芝的“文胆”不算过誉。春伟是幸运的,遇到良师点拨。自唐颜、欧入手,在严谨中恪守法度,基础打得牢。我记得一位挚友曾说过:“学习方法不对,勤奋不是在进步,是在巩固错误。”就像我们去一个地方,不小心走了岔路,走得越快反而离目的地越远。
刚刚叩开书法的奥妙之门,春伟很兴奋,跃跃欲试。他竟然模仿古人来个“壮游”,想拿着一支毛笔出门闯荡闯荡,以书法会友。于是他背着自己比较满意的“墨宝”来到泰山脚下。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蹲在地上,眼瞅着来来往往的脚后跟,在寒风中摆着尚显稚嫩的字,求人赏光。可是,驻足者少。泰山之行,想想就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感觉眼窝发湿。我仿佛听到那个两脚沾满泥巴的孩子在内心呐喊:泰山泰山,给我力量!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的思维半径,常常决定于人的行走半径。水尝无华,相荡乃成涟漪;石本无火,相击而生灵光。这次短暂的“壮游”,春伟与泰山相识并对话,练了胆量,但也刺激了自己,要想靠一支笔站住,还得像爬泰山一样,不停地拾级力登。站在泰山极顶,他在“昂头天外”石刻下驻足良久。
大概是从泰山回来四五年后,在浯河边我家的炕头上,听着浯河的潺湲之声,我们聊天,一直聊到鸡叫。那天春伟聊到了泰山之行。他说,在泰山上,看了那么多的石刻,突然开了窍,不光在用笔、结体、章法上有了自己的感悟,也有点儿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说中国书法是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是中国灵魂特有的园地。春伟那天态度很明确,他渴望读书。
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昌潍师专,认识了潍坊艺校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听说春伟酷爱书法,就介绍春伟到艺校学习,当时如果家里能拿出大约一万多块钱的学费,就能成为一名正式学生。可是家里哪有钱呢?春伟说,家里最值钱的是天井里的一栈子地瓜干,就是连栈子卖了,也卖不到一千块钱。所谓的栈子,就是用秫秸串起来的箔,竖起来围成仓囤的样子。我呢,当时大学一毕业工资五十多块钱,家属正往回调,工作还没着落。所以,我也无能为力。只好怅然地看着春伟回家。
后来,春伟到景芝酒厂打工。一开始在车间干体力活,他从来不偷懒、不耍滑。有时累了,在酿酒蒸煮空隙,春伟就以指当笔,在落满灰尘的铁板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常常写得满脸粘灰,而他竟浑然不觉。不知不觉中,春伟的书法技艺在灰尘的滋养中大有长进。也凑巧,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厂长李福仁到车间来检查工作,看到铁板上的字,他一惊:“咦!谁写的?”工友指指小胖墩。李福仁仰起长脸,扶扶眼镜,仔细盯着小胖墩:“小孩儿,你写的?”春伟点点头。第二天,他就扔了铁锨,到厂党办编辑《景芝酒报》。
我调入潍坊日报社后,经常到景芝酒厂采访,有时在厂办工作的我同学冯金玉就叫春伟去陪,但陪到一半,我就醉了,每次都是他把我送到宾馆里。他总是说:“哥,以后少喝啊。”但我总喝不少,也总没跟他说话的机会。后来,他又从景芝酒厂辞职,跟朋友一起开厂酿酒。所幸的是,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书法,不管是什么状态下,一直都在默默地写着,真草隶篆,皆有涉猎,但在小楷上用功最勤。他的进步,我认为与苦攻书论有关,书论给了他技,更给了他道。他后来又去北京、济南拜师学艺,眼界慢慢打开,他已经艰难地跳出了小村,跃进到一个新境界。
刘勰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这段话透出的是千古不磨的艺术秘诀。俗不去,雅不来。春伟本长着一双握锄头、拿镰刀、搬砖的手,要训练成拿笔的手、巧手、灵手,得需多少汗水、泪水甚至是血水来洗,得需要多少墨汁来熏染,只有春伟的手知道,我不知道,春伟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必然经过这么几个阶段:眼低手低,眼高手低,眼高手高。春伟的手,蕴蓄了能量,他的手已经懂得了“墨语”。当然,手靠脑支配,要丰富自己的脑营养,唯有读书。
春伟的字,有根有魂了,越来越耐看,落笔大胆、沉着、从容、肯定,笔墨酣畅。有几幅字,真有高山坠石、泥里拔钉的劲儿。我想,笔与纸摩擦的感觉,春伟的体验跟别人是不一样的。风格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春伟也变得更内敛沉稳了。我感到高兴。
几年前,我们兄弟俩不约而同地都申报了“泰山文艺奖”,春伟得了书法类二等奖,我得了文艺评论类三等奖。春伟照顾我的面子说:“哥哥,评委看错了,你应该是一等奖。”今年又一起报了奖,春伟是书法类一等奖,我呢,也入围了,这次没论等级。春伟又安慰我:“不论等级,就是一等奖。”姑且听他的吧。不过,我们兄弟俩,往前走的动力很多,但潜藏在心灵深处的一个“内伤”,就是恳请让大家都认识“逄”字,请大声念:“逄,páng”。
一部书法史,就是一部手与脑较劲的历史,大凡有成就的书法家,都是对笔墨饱含深情,而从胸襟流出的,突破了既定边界的力透纸背的血肉深痕,是心灵的清晰外化,是偶然,是瞬间,或者是神秘的“意外”在敲门。
我真心希望春伟把这个“逄”字大大方方地写在中国书法史上。我也很愿意听到有人这样介绍我:“他是春伟的哥哥,老报人,爱喝酒。”
(文/逄春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逄春伟作品欣赏
(来源:老逄家自留地)
书法家简介
逄春伟,字元暢,山东安丘景芝人。初师乡贤李滋厚先生,继而师从杨明臣、顾亚龙先生。第八届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山东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楷书委员会副主任,国家二级美术师,山东省书法家协会王羲之书法院研究员,潍坊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
作品获奖入展:
2022年第十三届中国艺术节优秀书法篆刻展
2019年第十二届全国书法篆刻展
2017年第六届中国书法兰亭奖
2021年第七届中国书法兰亭奖
2022年潍坊市委、市政府风筝都文艺奖—“文化建设突出贡献奖”
2017年第四届中国书坛兰亭雅集“兰亭七子”
2016年第九届山东省政府文艺最高奖“泰山文艺奖”
2012年第五届中国书法艺术节书法最高奖“书法十杰”
2012年全国第二届册页书法展最高奖优秀奖
2013年全国首届“沙孟海杯”书法展最高奖优秀奖
2013年全国第一届楷书展
2016年全国第二届楷书展
2017年全国第二届临书展
2017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民族脊梁”全国书法大展
2018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全国首届新文艺群体书法作品汇报展
2019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第四届‘文质兼美’优秀基层书法家创作展
2019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源流·时代——二王一脉”高峰论坛
2019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盛世中国”全国书法大展
2020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中国力量”全国扶贫大展
2021年中国文联、中国书协“伟业: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书法大展
2022年中国文联、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协“征程”迎接庆祝党的二十大胜利召开书法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