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兔子》是2018年我在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举办的第9次个展。此次展览虽只展出了少量作品，但件件体量超大。除了绘画，我还第一次做了巨型木雕，而在那批作品中，我塑造了一个新的形象：一个黑色的、有着刀劈斧砍般肌理的兔子，一个象征性的兔子。
在这之后，我就不断被问到：为何是兔子？关于这个形象的缘起，就得从20世纪90年代读过的一部外国小说谈起。相比我在附中时期众人排队传阅一本被翻得稀烂的《百年孤独》，90年代已经可以在各大书店买到多种类的进口图书了。其中就有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的小说三部曲：《兔子跑吧》《兔子富了》《兔子回家》。当时的我仍然喜欢看小说，买过不少。这一部看完后一直印象很清晰。整部小说描写了一个叫哈里的男人一生经历的三个阶段：年轻时四处游荡心有不甘，每每惹了事就一跑了之；后来在外乡打拼发了点财，于是衣锦还乡；在他试图停下来安享后半生之际却又再次出逃……在我看来，哈里的人生乃是普通人群体命运的缩影：年轻时的离经叛道、中年时的无奈妥协，在逃离与回归的挣扎中走向终点。在这过程中显现的种种欲望与现实的打击，乃是人类生活中必然遭遇的。
◎溃烂的花牛｜布面丙烯
200cm×230cm
2023年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演变中，许多凶猛的大型动物被逐渐灭绝，而看似极其弱小的兔子却能持续繁衍生息。作为群体它们算是顽强的一族，而个体的兔子却几乎毫无抵抗能力，野兔的幸存很大程度靠它的两条后腿长得够长且速度够快，才有逃命的机会，而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大都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充满了脆弱与无助的时刻？小说中的哈里绰号叫“兔子”，他的行为的确很像一只无害、胆小的兔子，整日为了生存四处逃窜。就此，在我的潜意识里，人与兔子的某些特性已然重叠。
◎银｜布面丙烯
150cm×130cm
2022年（山西当代馆藏）
作为中国人，我们当然有理由为自己的文明成就感到无比骄傲。在进化的路上，我们高歌猛进地走到了今天：火箭卫星可以抵达外太空，远在千里的人们可以随时通过视频见面，刷手机就可以坐等饭菜送上门，智能机器人开始替代人做更多的工作，连猫咪的厕所都可以自动除味……我们享受着物质极大丰富带来的满足，体验着一日千里的速度。这样的发展的确体现了人的集体智慧与非凡的创造力，以至于有时候我们会真的自以为是无所不能的。然而，在我们各自的人生路上，为何总是步履艰难？身边满是同类，却为何深感孤单寂寞？为何内心深处总有个隐匿的世界每每于暗夜浮现，让我们看见了欲求不能的事物、看到爱变成恨、看到受伤的心和眼泪、看到野蛮残忍的行为以及无辜死亡的发生不断重演，看到了我们的脆弱与卑微。这怎能不让我们迷茫？人是需要寻找意义的动物。
◎蕾丝兔5号｜布面丙烯
150cm × 130cm
2022年
◎蕾丝兔6号｜布面丙烯
150cm × 130cm
2022年
它既是我，也是我们……
2017年在准备个展作品期间，“兔子”形象的豁然出现，与当年这部小说里的隐喻有某种关联，更是反映出那段时期的心理状态。一向乐观的我那时很容易陷入焦虑和伤感的情绪中。或许是一些信念被瓦解了，也有对某些人类行为的失望和愤怒，甚至对自身的怀疑，总之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是从没有过的。个人的问题和世界频繁发生的种种糟糕状况深深困扰着我。当这些情绪与博伊斯的自然观相遇，以及和那时正创作的“物语”系列中已出现的黑兔形象聚合在一起时，这个极具象征意味的大兔子就出现了：首先是5吨重的双面樟木雕塑《正在显形》，当它宛如一座古老的城池废墟矗立在美术馆的水泥地面上，人们吓了一跳。它的高度让人不得不仰视，一面是兔子怀里抱着人，另一面是人抱着兔子，双面主体的互换姿态显示着启示录般的神秘力量。刀劈斧砍的肌理和裂缝布满全身，增添着悲剧性的张力。雕塑用到的樟木体量超大，这种在古代就被视为珍贵的木料，因它的密度高结实耐用，尤其是它的特殊香味能够起到防虫作用，因而通常被打造成衣柜使用。在南方沿海地区也普遍使用樟木制作佛像。因此，很多人看到我把这么珍贵的木材做成了极其粗犷且尺寸超大的雕塑时，不禁咋舌惊叹，还曾被调侃为无知者无畏的胆大妄为。这些新开采的木料散发的奇香浓郁扑鼻，弥散在每一处展览的空间中，沁入观众的身体和嗅觉里，最后也被他们带走。
◎第八届青年艺术研究展现场｜武汉美术馆 2023年
◎第八届青年艺术研究展作品现场｜武汉美术馆 2023年
而几幅巨幅组画：《如何向死去的解释所发生的》《21—昨日荣耀》《21—今日之局》《十位饕餮者》《黑兔还在跑》，则是在那恒久的三个提问下产生的：我们从哪里来？今天身在何处？未来向何处去？”在这样的追问中，试图展现出我们身处世界的过往与当下，以及对未来的臆想。蓝绿色调的《21—昨日荣耀》让我们陶醉于过去的灿烂文明。兔子似一个导游，出现于21个国家最具标志性的场景中，那是一些最神圣优雅的教堂、广场、铁塔、街道、纪念碑，它们是令人赞叹的人类智慧及美学高度的象征，而由同样位置的21幅国旗组合而成的《21—今日之局》，则是红色基调中布满黑灰色点，明显透出一股紧张不安的氛围，国家位置的排列也暗示着彼此的特殊关系。《十位饕餮者》则是对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关系之隐喻，由于人类对自然资源的过度侵占导致许多动物提早灭绝。人们把酒言欢，餐桌上的盘子却已空空如也。《如何向死去的解释已发生的》是一组巨幅四联画，按时间逻辑推演出这样的世纪预言：神倒下，人的主体性被确立，人与自然的矛盾日益严重，未来的人类被自己创造的机器人毁灭。在自上而下的流淌中，四个形象好似从幕后慢慢地显影、慢慢地凝固。
◎如此近如此远-1｜布面丙烯
200cm×230cm
2022年
◎如此近如此远-2｜布面丙烯
200cm×230cm
2022年
在这几组大画里，延续了之前“物语”系列的做法，继续着语言上的杂糅：具象的主体造型与抽象的背景处理、现成形象的挪用（雕塑作品和行为作品图像）、多幅的并置拼接、不同材料的介入等。21幅的并置形式让传统绘画的中心点消失了，画面的连续组合仿佛把21个相似又不尽相同的句子聚合在了一起，语调因重复而不断增强，语义也因此被放大延展。画、泼、撒、淋、擦、刷的多种笔法自由挥洒，让整体处于一个个能量充沛的动势之中。
兔子的形象占据了这7年作品中的核心主体。在这些作品中探讨的是人的欲望，以及由此产生的与世界的矛盾关系：个人与集体意志、与城市及自然环境、与彼此之间的复杂情感。画面始终由不同甚至对峙的力量相互拉扯，色彩的浓度释放着激越的情绪与暗夜般的躁动，笔触的力度和速度与早期作品虽保持了某种延续性，但如今无处不在的流淌又增添了一丝轻松与流畅。这一切使画面不再是一幅静止的作品，而变成一个个能量场域。从前绘画中特有的具体而繁杂的人物及场景描绘，如今已转变为高度概括的近似符号的形象。虽仍保留着具象的形，但绝非为了表达真实，只为建构一种最具有象征意味的存在。
◎内·外 十三号｜布面丙烯
230cm×195cm
2022年
在这个星球上的这段时期，生命以及相关的存在正处于急速的变化当中。体现出我们身处的变化以及感受，是我始终关注并且表达的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始终保持着一个记录者的身份。近年的“内与外”系列是一个持续的绘画系列，显然内与外的视觉空间有两重，而意涵却是多重的。既表达物理空间上的区隔，同时也暗示由兔子指代的人与其生存环境的心理屏障。纷繁多变的外部世界像万花筒般包围着我们，我们时刻刷着手机，仿佛世界已尽在掌握。然而在我看来，物质和科技的飞跃并没有使我们的行为与精神活动变得更加智慧、开阔、更加心存悲悯。为了追寻完美生活，焦虑的现代人刷着手机行色匆匆，而封闭于内的兔子或许是被困其中，又或许是享受着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内心空间，在享受一杯café或一块甜品的自在宁静时刻。
◎白日焰｜布面丙烯
200cm × 230cm
2021年
◎逐火｜布面丙烯
195cm × 230cm
2021年
◎闯入者（三联）｜布面丙烯
195cm × 450cm
2021年
2019年，我又做了一批戴着口罩，胸膛被掏空的木雕兔子。它们有的目光透出恐惧，有的只剩下呆滞，有的已经残缺。不言自明，空心兔乃是一面镜子。
◎山前白夜大地艺术节作品《迷途》现场｜湖南平江 2023年
而做雕塑这件事对于我是自然而然的出现。在2011年“被记忆”中国美术馆的个展中，我采用了一系列综合性的展览呈现方式：以田野调查法搜集的众多普通人笔记、将原创表演与经典纪录片混合剪辑完成的新纪录片、在5年中搜集购买的近百台不同年代的电视机现成品。这些文字、影像和实物最后在中国美术馆搭建的两个巨型时空隧道长廊中得以呈现。人们穿越长廊时，记忆就被不断拉回到从前的岁月，而墙上的22幅绘画倒像是关于那个记忆空间的某种回忆。就从这个展览开始，我内心仿佛所有的门都被打开了。接下来我知道，可以自由选择中意的材料与形式去做作品。后来在绘画中就不时加入蕾丝面料、纸币、金属和水泥涂层等混合材料，这些都出现在我不同阶段的创作中。当我感觉到此刻必须这么做了，就会是恰当的选择。这个很难解释，当你感觉特别好的时候做出的判断，结果总是对的。
◎山前白夜大地艺术节作品现场｜湖南平江 2024年
◎山前白夜大地艺术节作品《迷途》现场｜湖南平江 2024年
2020年，我在工作室又随手捏了近百个黏土的面目不清的形态。大部分是残缺的肢体，多头部的连接体，以及变异的动物形态或生物体。这批东西是对未来世界自然人的唯一性危机的臆想。后来从其中挑出了一些用铸铝材料放大。在2021年“规则之外”的个展呈现时，我开始利用不同空间提供的可能性重新组合雕塑群落，有时还会添加一些辅助材料，如沙子、彩色亚克力以及织物。让雕塑作品因空间的改变而延展出不尽相同的意味。随即在多个展览中，也同样运用了与空间紧密结合的方法去呈现，让雕塑不再是单体和静态之物，而变成了一种如剧场般的营造。每一次展场的空间形态都被作为一个崭新元素纳入到作品的内涵之中。这些不断被更新的经验让我总能保持兴奋的状态。
◎山前白夜大地艺术节作品《正在显形》现场｜湖南平江 2024年
在最近的新作里，造型上我有意去繁从简，轮廓线的勾勒有意借鉴书法的某种气韵，色彩也更加注重整体性，而矛盾形成的张力与色彩的浓稠感是我仍然保持的。然而其实，阐述自己的艺术创作是特别难的一件事。艺术家的内心活动与作品之间达成的默契，是在对一个不可见的隐秘世界作形象输出的工作，并且输出的也仍是一派混沌的景象，而作品与观看之间本就是一种充满误解的意会行为，语言是难以描述清楚这一切的。
在视觉新技术引领下图像泛滥的今天，绘画因为古老而显得朴素，木质和铝质也给人原始朴拙的感受，但它们同时也是充满原初能量的有温度感的材料。对材料的选择在今天更像是一种态度。这批以兔子为主体的作品乃是关于人的隐喻和象征，是复杂感受的聚合物，它们既不是单纯的概念阐释，也不是纯粹的语言游戏。我希望它们具有灼热的感染力，更是沉重与轻快、荒诞与平常、短暂与永恒的象征性表达。
何谓获得与失去？缘何欢乐与痛苦？我们的生命为何永远处在喜剧与悲剧的不断切换中？恐怕现实中难有答案，于是，兔子唯有继续奔跑……
（文/陈曦）
活动现场
◎意大利策展人到访陈曦工作室｜2023年
◎第八届青年艺术研究展｜武汉美术馆 2023年
◎“寻邑”大同艺术季开幕现场合影｜2023年
◎德国北方艺术节主创团队到访陈曦工作室｜2023年
◎“兔肖像”系列分享会｜右空间 2023年
◎央美当代艺术批评与策展研究中心首展“绘画的提问”开幕当天，陈曦与美国策展人交流新作品｜中央美院美术馆2024.3.20
◎与美国艺术理论家大卫·贝克先生在“绘画的提问”展览陈曦的作品前合影｜中央美院美术馆 2024.3.20
◎“智慧之眼”当代女性艺术展开幕当天，与策展人王春辰、苏州经济开发区文化部门领导在陈曦的作品前合影｜苏州金鸡湖美术馆 2024.3.30
◎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利亚·迪克曼及丈夫以及策展人王春辰、艺术家吴啸海在“绘画的提问”展览上合影｜中央美院美术馆 2024.4.22
◎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利亚·迪克曼在“绘画的提问”展览陈曦的作品前合影｜中央美院美术馆 2024.4.22
◎广州美院实验艺术系学生们参观“绘画的提问”展览，并自发在陈曦的作品前做互动表演。
◎陪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利亚·迪克曼参观“跳进兔子洞——陈曦和她的学生们”联展｜凤凰中心 2024.4.22
◎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研究部主任利亚·迪克曼、策展人王春辰在“跳进兔子洞——陈曦和她的学生们”展览上合影｜凤凰中心 2024.4.22
（来源：漫艺术）
艺术家简介
陈曦，1968年生于新疆石河子，汉族，祖籍重庆。1987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199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工作室。现任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教授、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中央美术学院建筑学院文创艺术中心主任、全国高等院校建筑与设计学科美术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她曾举办的个展及重要大展包括：“规则之外”（苏州金鸡湖美术馆，2021）；“逃跑的兔子”（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2018）；“陈曦：所以记忆”（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2016）；“被记忆·陈曦个展”（中国美术馆，2011）；“陈曦油画展1987—1997”（北京国际艺苑美术馆，1997）；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特邀展（意大利威尼斯军械库、成都当代艺术馆2013）。作品被中国中央美院美术馆、丹麦女性博物馆、香港大学美术博物馆、中国北京民生现代美术馆、四川美院美术馆、苏州金鸡湖美术馆等机构及私人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