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舟的画布上扭曲与挣扎的人体,是他最真切的表达。
夜晚与凌晨的交汇,是张江舟的创作时刻,空旷的工作室是他最自在的战场,每一个凌晨,他都会悄然坐在工作室中,点上一支烟,将自己沉浸在一片孤独与静默之中。这并不是刻意的“仪式感”,而是他习惯了从生活的喧嚣中抽离,寻找属于“夜晚的张江舟”的创作灵感。
每一笔落下,都是对生与死的一次拷问。
黑夜里的嘶吼
偾张扭曲的肢体“山”
张江舟的作品中,身体是最常见的元素。
战场上匍匐前进的士兵、城市中穿梭的行人,他把这些人类的肢体组合画面以极富表现力的姿态呈现出来。人体像山体一样层层叠加,有时缓慢移动,有时蜷缩、扭曲交织,仿佛在空中飘浮,无重力状态下自由表现。对于张江舟而言,肢体就是生命最真实的载体,是他承载挣扎和撕扯的最佳途径。
对张江舟来说,“让身体成为表达的主题”。躯体的力量、脆弱和疲惫,正是他对生命、对生存的深刻体悟。
《阙·寅》130cm×130cm 纸本水墨 2020
他提到的张艺谋电影《红高粱》中令人难忘的镜头:面对母亲的死亡,小孩在硝烟中站立,唱着超度亡灵的歌谣。巨大苦难之后的从容与淡定,正是张江舟所追求的境界。躯体的力量、脆弱与疲惫,构成了他对生存的深刻体悟。
他回忆起自己创作《人类图像学研究》时的压抑,“那段时间我满脑子愤怒。”他的作品有时反映出强烈的恐惧与困惑,像是对现实的直接回应。他试图将情感转化为艺术,但也曾因对社会的敏感而感到无奈。
他的创作,如同一场内心的挣扎与反思,试图在痛苦中寻找出路。“我觉得绘画是我情绪的出口,能让我在现实与理想中找到平衡。”
《人类图像学研究—人格》130cm×130cm 纸本水墨 2019
《人类图像学研究—预言》130cm×130cm 纸本水墨 2019
穿越阴霾
苦难与救赎在暗影中舞动
张江舟的生活离不开烟。
他的画,也绕不开生命与死亡的影子。
“我总是对苦难有特殊的关注。”这是张江舟对自己的认知。在他的作品中,扭曲、蠕动、开合的肢体,在孤寂的氛围中揭示出不可名状的宿命感。
《天地词》250cm×250cm 纸本水墨 2011
18岁,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被派往南疆,成为那个年代最年轻的一批参战者。对于刚刚成年的他,南疆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它更像是一场命运的洪流,将他卷入时代的波涛,让他无法呼吸。
多年之后,汶川地震的发生再次唤醒了他内心深处的痛楚,令他不得不直面曾经在战场上经历的生死瞬间。
《清月》200cm×200cm 纸本水墨 2012
张江舟点了根烟,才又接着和我们说道:“2008年汶川地震让我整天处于极端情绪之中,面对电视机前抗震救灾的场景,每天泪流满面。”汶川地震给张江舟带来的极端体验,如南方的细雨,绵绵不绝,深入骨髓。
那些在战争和地震中瞬间消逝的年轻鲜活生命,让他心中积蓄了无尽的伤痛与悲悯。他的画面中常常显现出漂浮的躯体与悬空的姿态,仿佛是他在战场上奔跑、倒下的战友,抑或是他自己,孤独而倔强地面对这个世界。
《花逝》200cm×200cm 纸本水墨 2012
他依此创作的《殇·戍子记忆》中,生命的脆弱与痛楚通过不断扭曲、蜷缩的人体传递出来,仿佛在诉说着人类与命运抗争的艰辛,试图以更为深邃的方式表达无法通过摄影与录像传达的精神深度。
正是在这样的创作中,他努力寻求对生命的尊重与徜徉,带着那些伤痛,继续前行。
《殇·戊子记忆之五》180cm×192cm 纸本水墨 2009
白天的张江舟
画一幅“幸福”的画
如今,张江舟逐渐从压抑的墨色与红色,转向温暖的红色与彩色。
红色,我想起《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张江舟记忆中的《红高粱》里,红的是罗汉和九儿的血、是被杀害的亲人和被蹂躏的土地,是也许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恐惧,也是不会忘记的仇恨和痛。
那是60后一代人的集体记忆,而对军人出身当过兵、打过仗的张江舟,红色显然留下了比常人更深刻痛苦的印痕,红色是刀尖儿上的血,红的是残忍、血腥、绝望,而令人胆战心惊。
《虚拟人生指南——温暖总在梦境里》纸本设色 180cm×180cm 2023
《虚拟人生指南——忽然觉得好孤独》纸本设色 180cm×180cm 2024
但对他们,红的也是高粱酒,是热情、炽烈、丰收、希望和生命力。爱情是红的,窗花是红的,“豆官”们的肚兜是红的,烧酒锅上的新酒是红的,亲人的笑脸也红彤彤的……
“做幸福的人,画幸福的画”是他近期的情感诉求。张江舟并不是一个沉溺于痛苦的人,但他的经历让他无法彻底脱离苦难的阴影。就像他说的:“我们这代人听起来很可笑,伤什么?有吃有喝,整天饭桌上酒杯端着,你还说什么?”这份矛盾让他在想要过得简单一些的同时,却总被现实拉回那些沉重的回忆中。
《虚拟人生指南》250cm×260cm 纸本设色 2023
《虚拟人生指南—午后的时光很惬意》纸本设色 125cm×120cm 2024
迷茫不是罪过
躺平不是矫情
张江舟并非停留在过去的艺术家,他始终在关注当代,尤其是年轻人的精神状态,在他身上总能看到他对年轻一代迷茫与挣扎的理解。
在《虚拟人生指南》和《躺平一族》系列中,他用鲜亮的粉红、粉绿,去表现当代年轻人在快节奏生活中挣扎。画面中的年轻人姿态慵懒,看似无忧无虑,实际却流露出对现实的茫然与无措。
《异样的都市风景》纸本设色 145cm×367cm 2022
《我的青春我做主》纸本设色 145cm×367cm 2022
他们就像是今天那些躺在租来的房子里,盯着手机屏幕度日的年轻人,对未来充满焦虑,又找不到方向 。这正是张江舟对当下社会压力的敏锐观察,他看得到这个时代年轻人的焦虑与无奈,用画笔将他们内心的困惑与不安呈现在画布上。
这份理解来自他自己——他也曾是那个在南疆战火中的少年,那个在北京胡同里拼搏过的“北漂”。 “其实我也曾是那个躺在出租屋里发呆的年轻人”,张江舟笑着说,“我理解那种对未来的茫然,因为我也曾在生活的夹缝中,寻找自己的出路。”
《躺平一族——壬寅红》纸本设色 248cm×129cm×2 2022
破碎与重构
红高粱的血与大红灯笼的光
围绕艺术创作、“墨语·印痕”展、选择水墨作为创作媒介、当代艺术与水墨的关系等话题,Hi艺术与张江舟展开了一场对话。
采访者:Hi艺术
艺术家:张江舟
采访者:“墨语·印痕”展开幕了,展览为何选在广西南宁?
张江舟:在南宁办展,冥冥之中是一种必然。1979年我从广西宁明县的爱店出境,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是一段极致的生命体验,今天的宁明烈士陵园里还长眠着我的战友兄弟。
参战前后驻扎宁明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太多来自广西百姓的爱。那是一种至今令我难忘的,像父母对待孩子般的无尽的慈爱。在南宁办展,除去一般意义的学术交流之外,还有我对广西百姓的深深谢意和对牺牲战友的告慰之情。
采访者:你的广西和越战经历对你的创作有哪些影响?
张江舟:我的广西与越战经历不仅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更对我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同时,它也是我几十年来一直以生命为主题进行艺术创作的精神之源。
张江舟个展“墨语·印痕”展览现场
广西书画院美术馆
采访者:这次展览你选择了2009年以来的作品,为什么选择2009年为节点?
张江舟:我们知道,2008年汶川发生了大地震,2009年我开始了《殇—戊子记忆》系列作品的创作,这是一批主题涉及生命的作品,我之后的创作一直延续着对人的生命与生存问题的思考。因此,以2009年为节点,展示我2009年至今的作品,主题表达较为集中。
采访者:你希望通过这次展览传达给观众什么样的信息或感受?这次展览对你的艺术生涯有何特殊意义?
张江舟:我常说“艺术是艺术家的最大隐私”,尼采也曾说过“艺术家的存在是最透明的生命形态”。艺术创作容不得你遮遮掩掩,你内心的那份隐私,那份柔软会随着你的笔端暴露无遗。因此,展览是件很尴尬的事,如同我接受观众的审视。我当然不希望被误读,我希望通过我的作品唤起观众对人、对生命的更多关爱。
这次展览也是对我15年间艺术创作的集中梳理,通过展览,应该能够看出15年来我的创作思维轨迹。同时也是我生存体验、情感经历的印记。我不知道这次展览对我的艺术生涯有何特殊意义。但广西观众对展览表现出的极大兴趣,似乎印证了“以真为美”是艺术表达的根本诉求。
张江舟个展“墨语·印痕”展览现场
广西书画院美术馆
采访者:如果让你再观看这次展览,从2009年到现在的作品中,你对变化的过程有什么新的体会?这些作品放在一起时是否会产生不同的体验?
张江舟:如果有变化,那完全是随心而为的自然延展,放在一起,能够看到15年来我进入创作的线性轨迹。从《殇—戊子记忆》到《人类图像学研究》再到《躺平一族》几个大系列的创作,是从沉重的生死体验,逐渐趋向理性的思考。随着年龄的增长,平和与淡定似乎更适合我目前的心理需要了。
《虚拟人生指南—别总盯着我》纸本设色 180cm×180cm 2023
《躺平一族—你是我的克莱因蓝》125cm×125cm 纸本设色 2023
我们和年轻一代没有断痕
采访者:你如何看待作品中的“时代提问”?在这些年来,你是否找到某种明确的创作方向或答案?
张江舟:关注当代人与社会问题,并通过艺术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价值判断,建立自己的文化立场,是艺术创作现实文化意义之所在,这也是我一贯的艺术坚持与方向。
我始终认为,当代艺术应该与都市相关,这与社会的都市化进程息息相关。我认为都市问题是当代⽂化的最核心和最重要的问题。如果不关注都市,那么艺术就没有当代意义。今天许多边远地区仍保留着农耕文明、游牧文明的生活方式,这和都市文明以及现代文明关系不⼤。都市文明是现代文明的最突出表现。绘画不应该是游离在当代文化轴线之外的东西,它的价值和现实意义一定与当代人和当代文化有关。
我关注的“时代提问”其实是希望作品能够与现实产生对话,能够表达当代人的心境与精神状态。我没有刻意去追求风格或答案,而是随着经历、情感与思想的积累,慢慢找到自己的创作路径。作品中的很多元素和主题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是我对这个时代的回应与思考。
《墨语》200cm×400cm 纸本水墨 2021
《相约》200cm×400cm 水墨设色 2021
采访者:你对“妥协”在艺术创作和生活中的态度是什么?
张江舟:妥协是一种生存无奈。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理想总是表现得那么若隐若现。好在还有艺术,艺术也许是弥合现实与理想裂痕的唯一方式了。
采访者:你对当代年轻人的“躺平”现象怎么看?
张江舟:躺平的何止是年轻人?我看到的是“躺平”一词背后的现实冷酷与人性悲凉。
《有霾的春天》200cm×400cm 水墨设色 2021
《只有你能在这里找到爱情》200cm×400cm 水墨设色 2021
采访者:那你和当代年轻人如此亲近的原因是什么呢?
张江舟: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太油腻,太油滑。年轻人更真实。别看他们平时似乎有些玩世、厌世之态,但一经唤起,他们内心潜藏的那份美好、那份担当会喷涌而出。我还记得2002年重庆那场山火,一批又一批90后、00后的年轻人,骑着摩托,带着灭火物资向山火中冲去。血性、无畏,这是年轻人的本色。
《惊蛰》200cm×200cm 纸本水墨 2021
墨色信仰:在挣扎中找寻真实
采访者:你为什么选择水墨作为创作媒介?
张江舟:我的启蒙老师陈端豪就是水墨人物画家,中学阶段开始,他不仅教我素描、色彩,还对我进行了系统的水墨人物画训练。当然对水墨材质表现力的认识是在日后几十年的创作实践中逐渐加深的。
采访者:早期经历对你创作影响的最大之处是什么?
张江舟:我早期学水墨,大学学的是设计专业,之后还干了6年美术编辑,画插图,画连环画,做图书装帧设计,还画过油画做过雕塑,积累很庞杂。现在回过头来看,庞杂的积累也许是一种优势,它让我整合出了一种不伦不类的水墨人物画,起码不是人们惯常认为的那种水墨人物画。
《速写》纸本设色 30cm×20cm 2016
采访者:你如何看待当代艺术与水墨的关系?
张江舟:我才不管什么当代不当代,当代也好,传统也好,都与材质无关,无论何种媒材,只要具有现实情怀,关注了当代人与社会的问题,并建立了自己的文化立场,都是具有当代的现实的文化意义的艺术。
采访者:你如何看待当代水墨艺术的发展与未来?
张江舟:当代水墨就是传统中国画的延展状态,它与传统中国画有着清晰的文脉关系。同时,从审美形态到语言形态又都融入了大量的当代元素,使水墨不仅是一种中国文化符号,更是当代中国人情感与精神的载体,这种具有鲜活的当代体验的水墨艺术,应该是水墨艺术面向未来的应有的姿态。
采访者:你如何看待自己与“当代水墨”或“新水墨”标签的关系?
张江舟:标签是别人给你贴的,画家只管画好自己的画,干好自己的活。
(文/采访:杨涵,摄影:董林,图片提供:张江舟工作室;来源:Hi艺术)
艺术家简介
张江舟,当代水墨艺术家。现任中国国家画院院委、研究员,西安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俄罗斯国家艺术科学院荣誉院士,中宣部文化名家,文旅部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曾任中国国家画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水墨研究》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