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曾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使转为形质。”如何“形质”,又如何“性情”,一会儿如此,一会儿那般,让大家不免一头雾水。赵孟頫说,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相传。后人听了全都叹服得不行,呃,终于有高人道破天机了。然而,用笔固然重要到“不要不要的”,可终究怎样才算得真正会“用笔”呢?古人只是说“提按”和“使转”,究竟怎样“提”怎样“按”呢?又怎样“使”怎样“转”呢?用几分力?倾几度角?“转”多少锋毫?谁又能为我等“一灯能除千年暗”呢?几百年过去,吵成一锅粥。当此书法盛世,终于又有人再次道破天机,怎样“提按”需几分力几度角,等慢慢计算,单这“使转”就得分开——“平动”与“绞转”。
风神清洒庭前雪 画法空灵烟外山
138cmx34cmx2
“平动”大概就是握稳了毛笔,不让毫锋之间“乱窜乱动”,而只须稳稳地平推平拖;“绞转”呢,大概就是让锋毫按一定规则“搅拌”起来,且理想状态是“绞”而“不乱”。我之所以在这里强调“大概”,是因为我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按我目前的理解——其实,这里的“不乱”是相对的,而“乱”才是绝对的。没有“不乱”的“绞”,也没有“绞”的“不乱”。因为裹束的锋毫终究也是随时“散乱”开的嘛。“平动”一般用于直线书写,而“绞转”一般用于非直线书写。之所以又强调“一般”,是实在难以绝对地将两者区别开,这个问题留到后面再说。我们必须取得的共识是,汉字五种书体,皆由除了“非直线”便是“非非直线”点画所组成,而用圆锥形锋毫裹束之特殊书写工具的毛笔来书写,必然地既“平动”又“绞转”。若想只“平动”不“绞转”,除非不用毛笔而改用排刷。问题是即使改用排刷,写到“非直线笔画”时,还依然会“绞”,绝对不“绞转”只“平动”,根本做不到。除非排刷也不用,只有用木头棍子。
王维诗八首
180cm×48cm×4
又有高人指出,问题在于真正地会“平动”和“绞转”,这其中大有讲究。唯有精通此法,才算获得古人轻易不传之“秘笈”。而有些人之所以一辈子写不好,一是不知有“平动”和“绞转”,二是更不会正确地操练“平动”和“绞转”。于是恍然大悟,妙在“知”与“会”,更在“精”且“通”!可见,怎样做到真正的“会”和“精”,才是问题最关键的关键。于是大家从古代经典里找“标准”,但问题是古代经典也不完全一致,于是就选定了大家都崇拜的“二王”说事儿,于是问题终于尘埃落定。从此,崇拜的崇拜,闭嘴的闭嘴,天下太平。额外生枝的麻烦是,总有一些有意无意不合“标准”、在推崇信奉某种标准的人们看来属于“胡乱造次”者,偏偏也要热爱书法艺术,他们胡乱地“动”和“转”,毫不顾及“平”、“绞”与否,那样的后果会怎么样呢?若是考试,肯定都应该统统不及格以下。问题又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评卷老师。有人说历史是标准答案,有人又说时间是评卷老师。也许都对。但历史和时间不是某一个“人”,王羲之不是,你也不是。当然,王羲之的字不是“标准答案”,你的字更不是。
王之涣诗《登鹳雀楼》
328cmx46cm
如此,多么明白正确的道理,忽然又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指出,二王之后比如出了个董其昌,无论“平动”还是“绞转”,都是标准的延续者,一代宗师,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吧。问题是刚刚一“董”定天下,却又冒出来一大帮“妖孽”:徐渭、张瑞图、倪元璐等等,既胡乱“平动”又胡乱“绞转”。再往后,碑学“祸乱”帖学,就完全“礼崩乐坏”了。直至今日,简直乱得不可收拾。
其实,如何“平动”如何“绞转”,功能虽然在毛笔,但其方式方法却并不全在毛笔,而是在人。人有千差万别,根本上说是人的想法、心性、气质、修养等等千差万别。世上连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都没有,更何况人乎?这些有着千差万别的人,挥弄着看似一样的毛笔,他“想”如何“平动”如何“绞转”,除了他自己的心性,谁又“管”得了呢?
白蕉当年就曾一眼看穿康有为胡乱“平动”“绞转”的无厘头,哼,一条烂草绳子有甚好!康有为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对八百年前的苏东坡喝斥道:自古至今不知用笔当以苏东坡为甚,若从其学书应先责手心四十板。幸好苏东坡没有活过八百多岁,来拜康师傅学书。也幸好,康师傅也没有亲耳听到白蕉骂他如何“烂草绳”。连苏东坡都敢训斥的康师傅,若知乳臭小儿白蕉如此无礼,非率一众弟子打上门去不可。所以,对康南海、沈曾植、徐生翁们千万别煞有介事地大谈“潇洒飘逸”,同样对董其昌、白蕉、启功们也一定别瞎掰扯“生拙苍厚”。且由他们愿怎样“动”就怎样“动”,愿怎样“转”就怎样“转”。成王败寇,自有定数。宽容他们吧,阿门!
白雨斋词话一则
180cmx48cm
再者,“平动”与“绞转”果真那么泾渭分明么?两者“混”在一起又当如何?金农、赵之谦“绞转”中就喜欢“平动”,赵之谦直画的起笔与收笔就用“平切”法,金农漆书以“倒薤”笔法作撇画,非“绞转”却“平动”;而康有为、林散之“平动”中往往又乱掺杂“绞转”,康有为不“绞转”,直笔画如何拧成“烂草绳”?林散之自言“意到圆时更觉方”,他那些点画线条全是“意中作祟”,咋能清淅地分辨出哪笔“平动”哪笔“绞转”呢?而草书几乎每个直笔画都是其自鸣得意的“拖泥带水”笔法,光“平动”不“绞转”怎么泛起层层泥滓溅起点点水花呢?“二王”之后一个一个数过来,只要不先戴好一副有色眼镜去看,就会发现不按这“常理”出牌的,竟然大有人在。
其实,书法史既严苛又宽容。严苛自不必说,其宽容也是真实不虚可感可知的:既推崇苏米赵董们按某家标准潇洒飘逸地“平动”“绞转”着,也宽容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金冬心乃至沈曾植、康有为、徐生翁们“胡乱”地大胆造次着。若一定拿了自己理解信奉的某一家所谓“平动”“绞转”标准到处乱套,差不多就是没事找事了。
今作“且说”,实乃“戏说”。打油一首缀于篇末,权作分解:
便是一锅粥,稀松如习常。
平移兮绞动,笔笔转荒唐。
(文/于明诠,来源:尚艺书院)
书法家简介
于明诠,现为山东艺术学院教授,山东省高校重点学科首席专家。系中国书协行书委员、中国书法院研究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顾问。著有《是与不是之间》《我在乎书法里边有意思的那点意思》《书在哪,法是个啥》《闭上眼睛看》《中国书法全集·黄宾虹林散之陶博吾卷》《书法篆刻教程》《单衣试酒》《中国陶瓷印·于明诠卷》等二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