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汽车冒雨一路西行,傍晚,终于穿过太行山隧道,进入太行山大峡谷。
在画室里画了一年山水,看到梦魂牵萦的真山真水,心情无比激动,在家里身体的各种不适,一进山,症状全部消失,你说奇怪不?
第一天晚上,我们照例要弄点酒,洗去千里风尘,为即将开始的写生以壮声色。
酒后摇摇晃晃地漫步在峡谷石板街上,望着高耸的太行山刺向夜空,作为山水画家,我心安顿,就像一粒种子埋在土地里。
午睡一觉醒来,太行山大峡谷泽诚民宿小小房间里弥漫着酒香,仔细一感觉,不是一般的酒香,而是味道极其浓烈!
起来一看,坏菜啦!我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带来的两瓶陈年好酒,到来的第一晚干掉一瓶,剩下一瓶本来准备哪天来兴再弄一下,不知怎的不小心把瓶底弄碎了,陈年好酒全部在地板上啦!
我无比心疼!
整个一下午,我都在心疼这瓶酒。
下午写生时,常有游客在围观,我逢人就说,不厌其烦反复地说:“出大事啦!我的酒都洒掉了”!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认为我精神有点问题,走掉了。
有村妇来收拾房间,一进门就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呀?这么大味?”我正恼着呢,没好气地说:“酒瓶碎了,酒没啦,后面没得喝了!”她说:“我们店里有,都是好酒,几十块一瓶呢”。我苦笑:“我这酒一千多一瓶呢!”她若无其事地说:“这个简单呀,你给我们一千块不就是了?”
我立刻傻掉了!
今天我在房顶上支起画架,不一会儿,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就跑厕所,回来画了几笔,又跑厕所,连续这么几次,严重影响了写生过程,于是,4个小时过去了,一张写生没有画完,画了一半。
向来有强迫症的我无法容忍一张画画了一半,这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于是我就一直在懊恼,不停地反复唠叨一张画画了一半,晚饭也没吃好,似乎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有朋友说:你不是还读过佛经吗?你这就叫“执”了,执则迷,迷则不悟,你典型的执迷不悟!
我立刻懵圈了。
但不管咋说,看着画板上那画了一半的画,仍然懊恼!
我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专心懊恼着。
过了好长一阵子,突然想起清人李密庵的
《半半歌》:
“……看破浮生过半
衾裳半素半轻鲜
肴馔半丰半俭
妻儿半朴半贤
心情半佛半神仙
饮酒半酣正好
花开半时偏妍
会占便宜只占半……”
看来事情做到一半也并非就是不好,甚至还挺有意境,于是释然了。
为了庆祝我过了“一半”的心理羁绊,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叫同室画友良波到街上找了一个烧烤摊,一顿啤酒串串下肚,走在太行山大峡谷的石板路上,感谢李密庵先生,“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
这个“半”这么一通解读,令人舒坦,喝了点小酒的我简直想穿越清代同这位先生称兄道弟了。
昨晚上,同室画友良波同学收看奥运直播,每当五星红旗在巴黎升起,听着雄壮的国歌在巴黎上空回荡,便激动的不能自已,这么一激动,就睡不着了!快到零晨,刚迷糊,又被一阵急风暴雨声惊醒,太行山大峡谷风雨交加地动山摇,这么一折腾,睡眠严重不足,今天写生时难免头昏脑涨。
但是中国运动员在巴黎多拿金牌,即使一宿不睡又有何妨?少画一张破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还是在巴黎升国旗奏国歌要紧!
进入太行山大峡谷已经十天了,作为一个艺术工作者,我无法不对大自然充满着无限的情感,但我又深深地知道:思想可以在天空中自由翱翔,要想实现自己的理想,必须一步一个脚印地去丈量。
于是,我每天勤奋地工作着。
随着画稿在一张一张地增加,我的内心无比充盈。
深山里天气阴晴不定,雨后的太行山大峡谷,烟雾缭绕云蒸霞蔚美不胜收。我躲在老乡屋檐下,望着烟雨中时隐时现的山峰和村庄河流,它美的朦朦胧胧,似乎就在眼前,却令人抓不住摸不着,就像一个化了妆的美女,你在一旁望穿秋水,她却在那里粉面含黛。
我支起画架努力耕耘,企图用笔墨在宣纸上再现大自然的美景,难尽其万一呀!
同室的画友有事提前跑了,我无法同这些“重色轻友”的家伙计较,还要坚持下来完成已经预订下自己的工作,只是晚上没人吹牛似乎有些寂寞。
扫一眼床头上不远千里带来的(还都是文史哲一类高大上的)书籍,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躺在床上看书了。但床头上总是有书在摆着,我只是愿意这么做而已,试图证明以前曾经是个爱读书的人?
现在,它们静静地摆在床边,尽管无人问津,却仍然煞有介事地开放着知识的鲜花,这算什么事呢?
我觉得吧,最令人懊恼的事就是:一张写生正画在兴头上,忽来一阵风雨,把王先生打的晕头转向!
我急忙把画板和画具搬到屋檐下避雨。
这里大雨倾盆,对面的山头上却还阳光明媚,我束手无策,估计这样的雨不会下的时间很长,只好等着。
果然,十几分钟后,雨停了。
搬出画具,继续着我的工作。
刚画了几笔,又一片乌云飘来,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我顾头不顾腚地扑向画板,以保证宣纸不被淋湿,又搬到屋檐下,望着一半乌云密布下着雨一半阳光灿烂的天空发呆:这老天同王先生开的什么玩笑?这已经不是懊恼能解决问题的啦,看看自己的狼狈相,干脆被气笑了!
这样往返了几次,我倒是有点适应了,山区天气孩子脸,我为什么不能孩子气呢?搬一回笑一回,乐此不疲。
有过几十年野外写生经历的王先生知道此时不能与天赌气,否则这幅画又完不成了。
再说凡事都有两面性,虽然天气捣乱,但从云层里射出来的阳光却把太行山照得金光闪闪,这平日很少见到的景像难道不是大自然的赐与?
于是,我修炼了只要支起画架,立刻就能进入状态的心境。
就这样折腾了一下午,竟然把这幅写生完成啦。
晚上吃点小酒躺在民宿的小床上,点上一支香烟,望着雨中抢画出来的作品,一种小小成功的喜悦充满心头,十分之惬意。
我突然想起《楞严经》里的一句经文:“若被境转即是凡夫,境随心转即是如来”,原来佛经不仅能修心,还能帮助完成写生作品。
今天下午,一张画画到八九分,又飘来雨点,随之倾盆!
急忙抢收画具,情急之中,脚底一滑,摔了个仰八叉!王先生这个年龄哪经得起这么摔打呀?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了起来,望着云雾缭绕中的太行山,差点哭了,这是干什么呢?
其实,我是想通过对大自然的体验,通过笔墨的实践,来寻找内心的自己。
我想起以前读过的一则中国禅宗公案故事:
有一位公差,押解着一位犯人去京城,犯人是一名犯了戒规的和尚。
公差每天早晨都要清点几样东西:一是装着他们衣物盘缠的包袱;二是需要交差的公文;三是被押解的和尚;四是他自己,四样东西都在,才开始上路。
在一个风雨交加,饥寒交迫的晚上,赶了一天路,投宿到一个破庙里,因为路途遥远,两人已经混熟了。和尚到附近集市上去买了酒菜,公差放松了警惕,喝得酩酊大醉,被和尚剃光了头,换了衣服,连夜逃跑了。
公差早晨醒过来,照例清点四样东西,包袱在,公文也在,和尚呢?公差抓着头皮想,结果发现头是光的,低头一看,穿着僧袍,晃然大悟,哦,原来和尚也在呢!
剩下的就该找自己了,但是他庙里庙外四处寻找,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了!
当时读禅宗公案也就随便看看,如今被摔得腚疼起不来,躺在屋檐下看高耸入云的太行山和天上流动的云,想起这则公案故事,似乎是感觉出格外的意味来。
我们日复一日忙碌的事都没丢,自己却找不到了。
原来任由我们踏遍了全世界,应该始终在找的,是一条可以走往自己内心深处的路。
今天是传统的七夕节,又是周六,峡谷里热闹非凡,河对面的平台上传来阵阵歌声笑语,画了一天画身心疲惫,于是磨蹭过去,企图沾染一点年轻人的气息。
返回时已经深夜,山区明朗澄澈的夜空中,无数璀璨的星辰在夜幕中闪闪发光。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仰望星空了,在太行山大峡谷的夜里,仿佛一切烦恼都会被繁星点点所消散,让人安心地仰望。
小时候躺在场院的草席上,心无杂念,听着老人们讲天上星星的故事。当然讲的最多的是天河,鹊桥相会。这些星星和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在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里,滋润着人们的精神生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就连仙女的爱情都不尽意,神仙尚且如此,更遑论人间?但是我们不能没有幻想,没有了幻想的守护,也就没有了心灵的陪伴,灵魂该有多枯燥啊。
我本该过了胡思乱想的年龄了,却不知为什么总是胡思乱想。
我记得上高中时,曾读过一篇外国的短篇小说《西西里柠檬》,现在看来故事有点老套,但当时却深深地扎入内心,至今难以忘坏。
二十世纪初的意大利,穷困而善良的乡下长笛手密库乔,不顾自己父母的反对,花掉了自己全部积蓄,变卖了教父留给他的所有财产,帮助其未婚妻苔莱季娜成就为一个著名的歌星并使其成功的踏进了上流社会。
他们的心中都埋藏着对幸福的渴望和梦想,幻想今后两个共同获得幸福。
上世纪70年代末高中生的我,读到这里,已经预感到这爱情的悲剧又要上演了……
米库乔对女友的付出,是为了她的天赋。他发现了苔莱季娜的天赋,不忍埋没。他是伟大的、无私的,也是疯狂的。因为他的做法超出了人们对爱情的常规理解。
当米库乔和苔莱季娜在家乡一起憧憬着美好未来的时候,更多的是苔莱季娜“全身心燃烧着展翅高飞、奔向未来的愿望”,“她以多么炽烈的深情表示她的谢意啊”。
米库乔在不断地付出,苔莱季娜却是在一步步远离他,对他的感情也变成了感激。
他们约定五年后相见。
某一天,长笛手密库乔“乘坐了三十六小时火车”,从乡下到城里去看望苔莱季娜,还特地为她带上了一口袋鲜美芳香的西西里柠檬。那是曾经象征他们甜美爱情的西西里柠檬。
来到苔莱季娜的豪宅里,满以为自己是这个女王的未婚夫,而连苔莱季娜的佣人都在鄙视他。见到了善良的马尔塔大婶,大婶含着愧疚的泪水,告诉他:“是的,走吧,孩子,走吧,她现在已经不属于你了。”
读到他们俩见面时,我到现在似乎还能记得翻译家苏杭深情的句子:“伴随着一阵丝绸衣物发出窸窣声和仓促的脚步声,一道光彩夺目的亮光闪现在他眼前,整个小房子在这过于强烈的光芒下,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米库乔看到像女王一样的未婚妻,明白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他留下了那袋从家乡带来的西西里柠檬就离开了。而这些柠檬却被苔莱季娜拿过去分享给那些与米库乔、与这段关系、与这段历史无关的陌生人。
他提起手提包便走了。但是走到楼梯上的时候,一种痛苦的惆怅的感情攫住了他:孤单单的一个人,背井离乡,在黑夜里,被遗弃在这陌生的大城市里,失望,被侮辱,被打败……他走到正门,看到正在下着倾盆大雨。他已经打不起精神冒着这么大的雨走在这陌生的街道上。他悄悄地返回来,登上一层楼梯,然后在第一级上坐下,支起两只胳膊,头垂在两只手上,悄悄地哭泣起来…
意大利作家路易吉·皮兰德娄平静地叙述着,同样是在山村的我读的泪流满面。
直到现在,想起这篇小说,我脑子里还会清晰地显示一个画面:身着华丽礼服的苔莱季娜看到米库乔带来的柠檬,不顾她妈妈马尔塔大婶的阻挡,抓起向客厅里的高贵客人跑去,嘴里喊着:“西西里柠檬……西西里柠檬”…………
我知道再不能胡思乱想了!动不动就感情泛滥,这毛病得改!
夹一支香烟走出房间,初秋的夜风凉爽如怡,峡谷里十分寂静。坐在平房顶上继续向天空仰望,我知道自己很渺小,但渺小的人也有仰望星空的权利呀。
只是在现代社会中,人们心目中的繁星似锦早已经被灯红酒绿遮敝了。
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抬头看星空却掉进坑里,有人讥笑哲学家知道天上的事情,却看不见脚下的东西。
两千多年后,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说,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坑里从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会掉进坑里。
抬腕看看手表,已将近零晨一点,光一个鹊桥相会就够令人回肠荡气的了,路易吉·皮兰德娄又来捣乱,如果少年时没读过《西西里柠檬》,哪会有这么麻烦?
七夕之夜已经过去,估计七仙女们已经相会了,王先生必须休息了,明天(已经今天了)还要继续工作。
今天是写生的最后一天,我画完最后一幅画,把画具收拾好装进画包,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望着高耸的太行山,在傍晚的逆光中显得更加威武雄壮。
我把厚厚的一叠写生稿装进旅行包,心中无比充盈。洗了一把脸,望着镜中被晒黑了的面目,心想:一个半大老头,要那么白的脸干嘛呢?
晚上应该吃点小酒以庆祝写生活动圆满结束,微醺后走在峡谷小镇石板路上,觉得心情十分愉快。
我想起了不知在哪看到似乎是古希腊有一句活:“喝醉了酒的人,灵魂都是潮湿的”。“潮湿”不太好,应该翻译成“湿润”或“润泽”比较好。灵魂一“湿润”,应该就有了灵性了吧?
而同是希腊的远古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却有一句名言:“干燥的灵魂是最智慧、最好的 ”。在他看来,干燥的灵魂是最优秀的灵魂。
我从来没体会到灵魂的干燥是什么感觉,我哪能思考这么抽象的哲学问题呀?只觉得在这大自然里,天人合一,又喝了酒吹了牛,灵魂是干净的。
夜里的太行山剪影一样高耸着,再见,太行山大峡谷。
(文/王焕波,2024年8月12日夜,于河南石板岩镇泽诚民宿)
(来源:天福山人王焕波)
画家简介
王焕波,1962年生于山东文登天福山。1982年毕业于莱阳师范美术专业、后分别毕业于山东师范大学美术系本科、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贾又福山水画工作室硕士研究生课程班。
作品多次参加各级展览并获奖。分别在法国、英国大英博物馆、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及中国台湾、苏州中国美协展览中心、山东济南明湖美术馆、北京大千画廊、台湾国父纪念馆、山东省文化馆举办个人展览。
人民美术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荣宝斋出版社、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杨柳青出版社、山东美术出版社、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等出版机构出版个人专辑三十余本。
2014年10月、2018年9月在山东省文化馆由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办大型“王焕波个人山水画展”,2014年10月应邀赴美国康州大学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艺术考察交流、写生活动。
2017年巴黎莫雷国际写生节聘为培训部主任、导师。赴法国、意大利进行写生教学及其它学术交流。
2018年11月,赴英国大英博物馆举办展览并应邀在皇家艺术学院学术讲座及进行其它学术交流活动。
2019年5月,应邀参加美国旧金山智慧城市科技与艺术高峰论坛并举办展览及其它学术交流活动。
2021年10月,应邀参加巴黎.北京首届美术二十人展并获金奖。
现为北京大学传统艺术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
北京大学贾又福山水画研究会理事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访问学者
巴黎国际艺术中心培训部主任、中国导师
威海市第十二、十三届政协常委
2015年被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中共山东省委宣传部授予“齐鲁文化之星”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