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 山水 纸本设色 1940年
画论·画迹·画派
——启功先生讲课录
启功(1912—2005),出生于北京,满族,字元白,又作元伯,中国当代著名教育家、国学家、古典文献学家、书画家、文物鉴定家、诗人(图1)。曾任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五届委员,第六、七、八、九、十届常务委员,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顾问,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西泠印社社长,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图1 启功像
启功先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学者,又是一位诗书画皆佳的艺术家。启功先生一生著述丰富:出版有《古代字体论稿》《书法概论》《启功书法选》《启功书法作品选》《启功草书千字文》《启功书画留影集》《启功论书札记》《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启功三帖集》《诗文声律论稿》《古代字体论稿》《汉语现象论丛》《说八股》及《启功丛稿》(图2)等文集专著,出版诗集《启功韵语》《启功絮语》《启功赘语》等,2009年出版《启功全集》(图3)。(按:1980年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请启功先生来上课,当时美术史系还没有恢复招本科生,听课的只有研究生班和师资培训班两个班的学员。启先生满腹经纶,妙语连珠,诙谐有趣,课堂上时有笑声,真是满堂生辉。3月8日、15日先生连续授课两天,先讲画学,后讲书法,此文仅就画学讲课记录公之于众,以飨读者。“画论·画迹·画派”一题为笔录者所加。启功先生看问题有奇特的思维,闻者会有不同看法亦属自然,但总会启发听众从实践而并非教科书的角度思考美术史的演变。)
图2《启功丛稿》
图3《启功全集》封面
今天来“口试”很光荣。有几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探讨,计谈四点:一、研究美术史,画论怎么看待?二、文人画是个什么问题?三、为什么形成所谓的文人画?四、今天对传统与创新的看法。(按:实际上,启老重点讲了两个问题,后来又讲了宋元明清诸多艺术现象。)
一、怎样看待和运用画论
我有一个荒谬的想法,研究美术史、绘画史,没有人不从已有的理论论著入手,这是无疑的。我认为中国画论唐以前有的不可据。宋以来,至《桐阴论画》(清秦祖永),我认为最好不要看。装着明白说糊涂的,也许明白,也许自己并不明白,你糊涂了,我就胜利了。特别是《石涛画语录》“一画”说就没完了,比说八卦还厉害,一个道。如“尊受章”,画画怎么与“尊受”有关?
许多画论不出两种:一种我要怎么样?先发宣言,造舆论,准备如何?另一种是已成之局,事后造出理论来。从前有一位朋友爱炒菜,说“你瞧着,学着”,他把菜给糊了,这叫“坏了”,这也是理论。糊一点、黑一点才好吃。(用笔)手哆嗦者曰:“我这是波纹笔。”许多理论属于事后圆谎。透过现象看本质,要看是怎么“坏”法,才是有此用处的。最好先看作品,仔细品味。学画论、鉴别,最好自己动动手。(按:20世纪60年代,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是有实践课的。80年代却取消了,故难免在画外说外行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医科大学必须经过解剖,不管学哪一科,都要摸一下人的结构。不是要做一个画家,而是要理解画家。拿起笔,按照画家的笔道走一回,就明白其笔道儿顺逆是什么方向的一个力气。画家用笔都有个习惯,不同时代又不同,摸索一下,明白其手劲儿,或仔细多看,即使看印本也不错。摸着一个画家的用意、题材、习惯,哪些是刻意做到的,哪些是无意出来的,哪些是想躲也躲不开的、手不应心的效果。有些学某流派者,如张大千。有些人看见你摹他的作品非常难受,你摹得像的地方是他的毛病,把他的毛病夸大了。过去有人学梅、尚、程、荀四大名旦,最难学的是梅,他无特点,一唱就好听,学其余三者均像。一位老师就说:“你不是学我们,是挖苦,糟蹋我们。”齐白石画虾蟹,或是因为懒,或不会画水草?他自己说:“我的虾会动弹了。”我心里话“你眼花了”。要掌握其要的、不要的、不可避免的毛病,明白其手下规律,再印证其画论,以及别人之评论,才能得其真相,才能辨别哪些是自己吹嘘的,哪些是别人吹嘘的。
《林泉高致》是郭熙之子郭思所作。郭熙是专业宫廷画家。儿子阔起来,官至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相当于今天大军区的司令员了。郭熙当时在宫廷里的地位就像清朝如意馆画家叫“画画人”,连官衔也没有。郭思觉得他父亲不够光彩,就写了一本书,实为“宫廷低致”。后来发现了郭熙自己的一篇画记,这才是郭熙自己的著作。宋朝姓徐者曾作一序,传本皆无。明朝本有序,其秘密才揭出。郭熙著作是些小稿,一本账和一本画稿。郭思也可能自己作,也可能是托人而作。现在引用,看郭熙的画是毫无关系。(按:现在美术史家对《林泉高致》看法也不一,如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对《林泉高致》都评价颇高。)
《山水纯全集》,作者韩拙。此人老老实实写,因其生为院派人,《四库全书提要》贬至极低,文人之外行闻其是院画人,就认为他格调高不了,故贬之。郭思摸透了这种心理,造出《林泉高致》来,但《山水纯全集》说了真话。韩拙在王诜家做门客,看见其家有李成的画,模拟之,扎扎实实讲哪种东西应该怎样画,但目前韩拙的画一张也没有。他肯定会画。现在流传王晋卿(即王诜)的画,如《渔村小雪图卷》(图4),我怀疑应该是韩拙的画,驸马王诜哪有工夫画画?《山水纯全集》是扎扎实实的理论,应这样看待法,不能与他种理论合起来一起相信。研究美术史论的人要是按《四库全书提要》贬《山水纯全集》,而相信《林泉高致》,就更上当了。
图4 [宋]王诜 渔村小雪图卷(局部)
44.4cm×219cm 绢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画语录《山静居画论》(清方薰),就美学思想有道理,与他的画是两回事。以前我觉得方薰作品一定也好,但不然,他是一个会说不会做的人。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推崇王维,看王维的《西山雪霁》,太难瞧了,还不如我画的。董是做文章的,写小品文的,文章写得漂亮,但是文学作品不是艺术理论。
清人论倪瓒,倪画简单,不会画繁的。有人说倪画在有笔墨处看好,在无笔墨处看更好。计白当黑的理论是有的,但倪画不具备这条件,五分之四都无笔墨,不如看白墙,更无笔墨。这是为倪圆谎,唬不懂倪者。古称画“秘藏”,谁可得见?造出唬人的理论来。画论可看,是资料,但不能太信他。有的自欺,还在欺人。要从具体作品出发,看他怎样变来的,再拿画论印证。
二、所谓的文人画
是不是文人画的画,就是文人画?武人画在何处?文武啊不是南北。文人的对面是工匠,士大夫的对面是作家,南宗对面是北宗,利家对面是行家。为什么?
第一点,晚明至明清,有三个东西使人混乱,一是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容台别集》,二是《芥子园画传》,三是《桐阴论画》,必须抛开。
我是学董其昌出身,越学越泄气。“文人画”三字是他提出来的,因为他自己画得不灵,不能过关,自我标榜。董其昌说“无望庸使矣”,与庸使、画工不同了,是董为自己蹩脚的画打下一个基础。大家据其思路发展,越说越会了。他说,南宗高,北宗低,但他谓夏圭十二景(夏圭《山水十二景图》)“若面若默,寓二米墨于笔端”,又有作家本领,又有士气,这不是矛盾吗?在好作品面前,也不能不说真心话。他立文人画理论,都为自己画不好张本。王维、李思训两系经常对不上,他也未见王、李可靠的作品。明人讲“利家”(戾、立),土语叫“力把”,外行,初学叫“力把”,对立面是行家。有人几分“利家”,几分行家,事实上董谓文人画是力把头子画。一个东西欲成什么样,中间不成,变了,如窑变,原是次品,反倒是新的品种。如松花蛋,本想烧熟,没想到石灰多了,纹如松花,其实南宗画就是那个松花蛋,没意料到的。我也画,不过松花蛋未变好。
有一次,齐白石问我,什么是名家、大家(明清人选八股的习惯,从《桐阴论画》抄来)?我说不知道,那时二十刚过。他说名家画出骰子骨,大家不画出来,悟得画画原来如此。齐画鹰飞,张一只膀子。人问之,他收了回来,另画一栖鹰。
董其昌自己的意图是什么?其册页《秋兴八景》(图5)设色很好,还不定是谁上的色。高其佩就令人代为上色。我著有《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我临董画、董书,看《画禅室随笔》被蒙苦了,看到那头去了。董脑子里有许多古画,有个印象,画时手不应心,题为“仿某”,如董北苑、赵大年。他找出总的效果,往高抬。他是中国画的古画的印象派,他的《秋兴八景》是南宋团扇构图的影子印象。
图5 [明]董其昌 秋兴八景图册(之一)
53.8cm×31.7cm 纸本设色 上海博物馆藏
董其昌的《秋兴八景》说明书,其一,山、房、木非常幼稚,不合逻辑,古代画论中的毛病差不多都可找得出来。如果董其昌入学一年级考试,我就把他刷了。其二,设色,非常漂亮,与景符合,我怀疑是有人代笔上色。构图上,云断如无腹,有这样设色本领的人,笔道不会如此劣。其三,说明他是文人,“文人画”一词即起自明代董其昌等文人。他选以小曲题画,与表现的气氛、情调完全符合,这是明朝人很特殊的一点。当然不是一树一石相符,而是意境恰当,用文学上的修养补充画的不足。董其昌另一幅初看,树乱七八糟,题“草堂芦鸿乐馆”,不题也许更好。现在看有道理,看画,可联想到“草堂芦鸿乐馆”那张画,是有这么一种气氛。最后,画面与气氛,是古画名作的印象派,其意图有,但表现不出来。
董其昌说仿董北苑有浓厚的感觉,这个用意可以理解,但他真正绘画的语言没有,就像照迷糊了的一张相。董画也无可厚非,脑中古画画不出来,就画出总的印象,做不到细节都像。这样就影响了许多人,如王原祁把董其昌扩大了,与对象不相干,效果也很好。董是古画给他的印象。文人画是这样来的。东坡画圈儿似的石,米画珊瑚石,这是画吗?文人画就不存在。应该就画论画,就流派论流派。
第二点,《芥子园画传》功首罪魁。
功首,那时候没有教科书。黄公望画诀是稿子题字,龚半千有三部稿子,一部在荣宝斋,一部在日本。王概、王耆是龚半千徒弟,将龚贤课稿刻版很有功劳,在绘画史、理论史、教育史上是很重要的。缺点是把他定死了,吃了很多苦头。如画芥子点不能掺个子点,解索不能掺披麻,大间小,脑子束缚死了,实在毁人毁得厉害。有一次,我向吴镜汀学画,先生骂我:“你怎么这么死呵!”马远、马和之也不是芥子园那样,他是根据假画。
第三点,《桐阴论画》贻害极大,分名家、大家,能、神、逸品。论点更厉害了:“必以王时敏为宗。”时敏政治地位高,有钱,名人、画家,大家捧场,许多画是别人画的。时敏的小画裱绢特大,他的儿子王揆请人题字,这张亲笔画,笔墨都撕不开。这一派是公式化、程式化的。我与张珩、谢稚柳、徐邦达抬杠,要剥开南宗士大夫外衣的真相,从怀疑他入手。
这些文人画也出现了新的趣味、新的效果,是正规画法的人追求不得的。无意中出的东西,如窑变瓷一样,这是事实。但必须知道,所谓南宗、文人画、士人画是什么东西?王石谷本领比董其昌大,他也仿董其昌,他临黄子久《富春山居图》一点情趣也没有。文人画由于拙,如窑变瓷、松花蛋,反而是蛮有本领的人达不到的,如二者合在一起就有特殊效果,但二者往往是合不到一块儿的。
三、宋元之变
宋元画是值得探讨的,由宋画如何变成元朝面目。如郭熙、范宽,如《雪景寒林图》(图6),假范宽,墨色与树干同,名是造假者写上的,如不写上款,就是真范宽,范宽是外号,哪有写“臣范宽制”的?是宋画,但与范宽毫无关系。此画从上到下,树法、皴法、点法一样,无变化。范宽派也不是很高明的,但《溪山行旅图》(图7)山从人面起,丰富。有人把山画到纸外头去了,也不高。宋人把绢弄到撑子上,立而起草,临时局部加矾,然后背面涂粉、朱、绿。这是宋画特点。
图6 [宋]范宽 雪景寒林图
128cm×103cm 纸本墨笔 天津博物馆藏
图7 [宋]范宽 溪山行旅图
206.3cm×103.3cm 绢本墨笔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宋工画壁画,王维、李成画墙,存迹少。吴伟也画墙,他们真正的本领在壁上。宋人继承唐画法,苏轼也画壁,至米友仁偶然游戏笔墨于纸,不是正式画家。宋代也有画大张纸头画的,如乔仲常墨笔,纸本,还是形似对象,其《赤壁图》墨笔,现藏于外国,人、树、房、石很严肃,意图是像,但画不太好。宋代山川景物,具体形状用笔墨技巧表现出来,有细节,总起来的形象是很真实的。范宽《溪山行旅图》交代得清清楚楚,画面总的艺术形象是一座绝高绝大的山,非真在大山中无此感受,这是宋代画家高明之处。“二米”游戏笔墨,那不算。
元代有些人的纸画,黄公望还有生活真实感,江南平远景致,《溪山雨意》也是想符合生活,但学大痴的人就不行了。有人说王原祁画的房子不能住人,只能停尸,是“丙舍”(坟前屋)。元人画转了,一年就不行了。
图8 [元]赵孟頫 秀石疏林图(局部)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讲讲元代用纸。故宫藏王蒙的一张山水,是一个纸卷,是手札卷子,构图、设色、用笔与宋人不同,工具、画法引起变法。接踵而来的是画派。元人画梅,还是忠实的。宋元之别,南宋士人就是学文人画,把它忠实部分丢掉了。董其昌称“吾家北苑,董源之画各不同”。其昌解嘲谓:“真可谓画中龙。”明、清画论从董始,设了迷魂阵。再转手明清“四王”,除王石谷,就是从古人画上往外搬的,“为山水传神,今天只学得搬前换后法尔”(王学浩)。董皆元人办法,元代抽象化了,笔情墨趣多。文人画基本是元代画法。元代有两派,一派学郭熙,如姚彦卿、朱德润、唐棣很在行,是行家,不是力家。他们在元代不吃香,是董其昌贬斥这些人,提倡“元四家”。黄公望,特别是倪瓒这些人,事实上技巧不过关,如倪瓒与王蒙合画的一张画,王蒙曾画这样一张,倪照此稿画,王蒙见了又给加了一遍。说明倪瓒不是不屑于画崇山叠嶂,说穿了,他是不会画那样的有繁密者,也是累积的一树一石。黄公望《溪山雨意》细看左上山、右下树统一。倪题曰:黄公望不能梦见房山(高克恭)、鸥波(赵孟頫)。实际上,高房山很在行,赵孟頫样样行当出色、样样到家,说明黄公望的本领没有房山、鸥波大(图8)。这是明清人、近代人不肯承认的。但在学,不然就没有立脚点了。我不画了,就放下屠刀。客观一点,倪、黄就根本不及格,倪40分,黄50分,王60分,高、赵80分,郭熙、范宽100分。(按:这是启先生从行家角度之评判,不与一般文人画家同,但其中必有可反思者。)
四、明清画坛
《顾氏画谱》木刻本(明)。题词说,吴门画家(江浙一带),以诗文装点其画。自文徵明、沈石田也是如此,诗文做陪衬,增画身价。戴进、吴伟就不行了,他们是真正画家,本领大,不能诗文。戴进的款字据徐邦达说也不是自己写的,故常不同,不用说题诗了。用诗文增加其身价,是明画的特点。
董其昌“画禅室”,什么叫禅?梵语,佛家六度基本功之一。禅即入定,叫禅定。后来变了,有人来参禅,叫“机锋”,一问一答,心照了。达摩从西方来,何谓祖师西来?答曰:庭前柏树枝。问答毫不相干,唯心的,心照不宣了,是禅机。明朝文人提倡画禅,如“芦鸿草堂乐室”,看过画的人可联想到,这就扯到禅宗里去了。达摩不立文字,六祖慧能也不认字,不许和尚读经。或问,答曰:只图遮眼。这是诡辩。若汝朝看经,牛皮也会透。意为我看大意,你们死抠字眼。意思可以理解,但表达很神秘。明画,只画其大意,细节则不管,这是文人画的几个特点。
明代朱耷是个奇怪的人,八大之画流传世界超过千张,我至少也看了几百张。他当和尚了。真正够上写意的,写出意的有几个?王学浩等一点趣味儿也没有,竟称写意。学“四王”的也自谓写意。真正能把意写出来的有几个?文人画、写意画、南宗画都搅在一起,没有多少人把意写出来。朱耷初学董其昌山水,后不学。他画八哥落在木瓜上,鸟均翻白眼(上鸟、下鸟皆如是。图9),鸟皆自己,我不痛快,就翻白眼,把心里的矛盾、痛苦表现出来。古人说,快乐的诗很少,快乐,就玩去了。悲、愤则诗,“杜甫一生愁”。八大把他一肚子的别扭表现出来了。八大比日本的鸟兽戏画,青蛙当佛爷,兔子拜,讽刺僧侣生活,拟人化,很高明。八大更提炼。在形象上看不出来,就高明了。文人画、写意画,至八大山人是最特殊的境界。八大山人学画,原学董其昌,后来就变化,遇到生活环境的变化而变,真有变化,有自己的境界者是八大,是董其昌也没有料到的。
图9 [清]朱耷 杨柳浴禽图(局部)
119cm×58.4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四僧”其实满不相干,只是皆秃头。今年对“四僧”“八怪”有些兴趣,“文革”中批判过。“四僧”很少表现佛家思想。“四僧”本领、画风、画格不同。石溪是有套子的,有传授的,不知何僧所教。渐江完全是徽派,与倪云林几乎全不相干,只是简单这点同倪,他的画变化最少。真正画黄山是石涛30岁左右的作品,完全像梅清,实际上他摸不着古画临摹。王石谷如不遇王时敏,不见古画,其画作也不会那样的。石涛(图10)只能触到梅清及真山,不见得不是他独到的好条件。他硬来,眼前东西直接画,但也有一定的办法,梅清之类的办法,总有一个来源,总有几个人造成一个风气,其地域亦可大约看出。石涛是其中本领最大、创造最大的。
图10 [清]石涛 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局部)
42.8cm×285.5cm 纸本墨笔 故宫博物院藏
“八怪”真在行的只有三个人——李复堂(李鱓)、罗聘、郑燮。李鱓、罗聘各方面是行家。郑画竹学石涛,逝扬州,此地石涛画多,郑专画其兰竹。金农根本不会画,后来也是代笔的,他考美院附中的话还差不多。罗聘是其徒是很奇怪的。旧时为人代笔者出来后却写仿某某,其实是仿自己,经济上互相依赖造成的。罗自称金农弟子,金农50岁突然会画画了,真是神奇。实是五十得学师之于罗,二人互相依赖,得了钱怎么分我就不知道了。金农无画,何谈真假?有也是鸡毛掸子似的竹子。汪士慎等也是像我们那样下课打乒乓球的。鲁迅说,中国人有“十景病”,还有“八家病”“四家病”,不配四个老不得劲儿。(启先生戏言:你们中央美术学院也有四景,那堆垃圾就是一景。众笑。)有人想把“明四家”换成文沈唐周,无此必要。“八家”、“四僧”实际上互相有很大区别。
图11 启功致黄苗子书信
五、院画
讲宋代院画。董其昌说,宋代内府不收院画,这是瞎话。实际上宋是重院画,宋徽宗的画基本上都是院画。北宋时画家少,因为他们都去给皇帝代笔了。说穿了是这回事儿。问我真假,我说“这叫真的”,从科学上讲不是真的,从社会上来看,是叫真的。北宋收藏完了,南宋基本都是院画,院画怎么能轻易贬斥?马夏身为院人,但是有传统的高手。明人吕纪等亦如是,题“锦衣指挥吕纪”,画格是宋传。
图12 启功书北京师范大学校训
图13 启功自撰墓志铭1977年
清代院画不同了,出现两个极端,一是文人画派,学王原祁(康熙御用文人画家)。康熙为什么用王原祁?王是明朝江南地主,明朝宰相王锡爵的曾孙,以此可拉大批江南地主。王翚画“南巡”如此费力,又没什么官,不如乐作山人。王原祁画得再差,也是有地位的,《佩文斋书画谱》的总裁。清人又要像点文人画,又要装饰性的东西,比王原祁细腻点,又不够写真的程度。唐岱不行,张宗苍好些。唐岱是“画状元”,只是地位高。郎世宁画唐补景,不协调,无真实感。清代画院出现这种怪现象,是皇帝任意派某人画某物。据说雍正见郎世宁画《百骏图》说,真正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青山绿水,让郎世宁另画百骏,不画景,此作可能毁于圆明园。郎世宁的画看起来很有名,其实其画是初步的,仍如西画,比油画笔触细,连古典派水彩也不是。再一代的画工在如意馆不够署名的资格,但有高明人比郎世宁消化了,提高了一步。画人特好的有一人姓崔,是偶然有款者,是清代画院可惜不知名的人,真正吸收西洋画法者。乾隆代无名画家是真正有功的,消化了又有独到的光彩,比八大的黑鸟是两回事儿,在其类中是有成就的。人像的性格突出,崔画有转动照人的感觉,可从人像上多面了解其性格。乾隆院画蕴藏着很多东西。徐扬画过《南巡图》。二十岁时我爱看王翚的,徐扬的简单,色淡,后来觉得徐画好,物之位置有道理,色彩安排有道理。
图15 启功 枯木竹石
97cm×46cm 纸本墨笔 1940年
图16 启功 秋山萧寺图 纸本设色
(文/刘曦林,文图整理刘磊、安慧,来源:中国书画杂志,详见《中国书画》杂志2024年第7期/总第259期)
艺术家简介
刘曦林,1942年生,山东临邑人。1978年考取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硕士研究生;1981年起,于中国美术馆从事美术史论研究、书画创作,为研究馆员,历任研究部副主任、主任。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常务理事,《美术》编委,北京市文史馆馆员,中国美协蒋兆和艺术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文化艺术发展促进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残疾人事业新闻宣传促进会仁美书画院名誉院长等。
出版专著:《蒋兆和论》《中国画与现代中国》《20世纪中国画史》等。其中《20世纪中国画史》荣获第二届“中国美术奖·理论评论奖”金奖。
兼事书画创作,出版有画册《水墨清韵——刘曦林书画小品集》《刘曦林艺术印记》(四卷)、《披图展卷》《故乡月明——刘曦林艺术馆作品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