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节气廿四卷(玖)
栏目题字:梁文博
芒种挨着端午,天气晴热,人们一边栽种、一边收获,不忘祈福。在很多传说里,这段时间是人类守护神钟馗发挥特长的时候,他丑陋面容下的一身正气带来万民心安。
钟馗自古入画。画家张宜与钟馗相交的故事,已经发生并持续了很多年。
——编者按
(一)孤独的丹砂
在张宜眼里,钟馗是一粒救人的丹砂。
这个概念是2010年左右闪现的。在那之前的三四年间,张宜和他极其尊重又亲密的两位师友——武术家于承惠、文艺评论家张荣东时常聚而论道,如同苏子与友人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现在是2024年6月,已到芒种,临近端午。站立在天地间的张宜,看起来像一棵高大又孤独的树。
他两位至爱的师友都不在了。
幸好有钟馗一直同行,带着罡风正气,以一种越来越强大、越来越成熟的状态观看和判断熙攘人间,不多言。丹砂,是救人的,不但救身体,还救灵魂。当一个人恶念偶起又被正念压制的时候,钟馗精神就在那里。
《正气驱邪图》
二十几年来,张宜画了很多钟馗。钟馗住在张宜的画里,也在他的眼神里、行为里、骨血里。以武术造诣闻名的于承惠先生更是一位诗人、哲学家或者说智者,当年,他感受到了自己那位忘年小友心中跳动的火焰,他说:“当你超越了这种躁动的时候,就会产生新的境界。”艺术如何打动人?于承惠说:旁若无人。
《敢来乎》
钟馗是旁若无人的执法者,他强调规则。我们最需要遵循的规则并不是人制定的,而是宇宙自然律。大写意正是这个律借笔墨成像,必须旁若无人。当徐渭在忘我状态下泼墨的时候,谁敢试图来“规范”他?他不守规矩,其实守了大规矩。
《我今欲借先生剑》
人们家中挂钟馗像,多为祛邪。人对钟馗的感情也是矛盾重重——需要他,又有些怕他;平时并不亲近他,关键时候不由得仰仗他。在不动声色的、丑陋的铁面之下,钟馗对他人的想法心知肚明。只是他已经站在了高处,不像当年在朝堂上那样听见一些声音就激愤。所以这个执法者除了严明,还有悲悯和包容。他是立体的、丰富的。《我今欲借先生剑》是执法的决心,但在《大王叫我来巡山》和《庚子鼠年钟馗祛邪》中,钟馗显然想要拉近和群众的关系。张宜以一种诙谐的、充满童趣和民俗风味的图式,在相对舒适的气氛中让钟进士进行本职工作。最后要追求的,应该是“无剑无酒亦无花”的完全放空,空而不空。
《巡山驱邪图》有民俗也有童趣。
钟馗是文化人,传说他差点中状元的那年,韩愈是主考官。那些才学唯独没有让他学会妥协,在世时,他单纯而执拗。知识没有改变命运,或者说,那一次,知识没有让个人和社会的现状变得更好——只带来了厄运。
那是时代使然。
《冠正图》
张宜也是文化人,并且生在了好的时代背景下。对于天生感知敏锐的他来讲,“开卷有益”并非指读书破万卷的效果,而是只要开卷就能找到与人生、与艺术纵横参照、互相验证的亮点,精准吸收后,又可以往更高处跨几步。他是个综合体,儒释道精神在他画中、文中、行为中高度融合,仿佛天生就是为此三样代言。《虎溪三笑》中慧远、陶渊明、陆静修的相处,也是张宜多重个性与文化情怀的相融。李叔同诗中所写“眇万物而达观,可以养足”“睇天宇之寥廓,可以养真”,是张宜向往和追求的心灵栖居状态。
《虎溪三笑》
钟馗是觉悟者和重生者。他为了不值得的东西触殿阶而死,却为了更值得的东西成了守护神,这种痛苦和复活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无论对于张宜还是普通人来说,活着都意味着不易。其中一部分人跳出苦难看因果,会生出感恩。有了感恩就有了欢喜和爱,抛却非黑即白的习惯思维,愿意接受人生中的灰色地带。
成了神的钟进士反而有闲情摘花观鱼,偶尔想起当年对朝廷的幻想、对科举的执念,他会摇头叹息吧。如今的他可以轻松切换、灵活使用很多个面孔。愿意去当他人保护神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自己。这种自由,也是画家所向往的。
诸事繁杂依然可以条理清晰、不疾不徐,是张宜的特点。绘画永远是主观的,不是画梦想,就是画自己。有些时候,张宜仿佛与钟馗合体了。他们一起提醒那些脚步匆匆的人,也是提醒自己——何时知返?
《何时知返》
钟馗极度不如意的人生让很多人产生了共鸣,他的结局是一个理想化的安排,稍慰人心,或者可以催生出一些希望,让人觉得一切皆有出口,甚至可以反转。这个虚构的形象满足了从古至今很多人的心理需求。
大写意之所以震撼人心,在于那些超乎“技”的、浑然于天地精神的内核,那残忍舍弃之后的只取一瓢饮,不是谁都能懂得和做到的。张宜在一幅名为《下午茶》的画中题了自己的打油诗:“书画本是心中事,耻与身边道三四。他若神交真知己,得意何必谈形似。”
《下午茶》
张宜把吴道子笔下和唐玄宗梦中钟馗形象的不谋而合看作量子纠缠——当然,那事儿多半只是个传说。但无论如何,冥冥中信息和能量的传递应该是存在的。后世一直到近现代,许多画家如齐白石、徐悲鸿、张大千都曾拿钟馗“说事”,在他身上作自己的内心独白,因此每个人笔下的钟馗形象都不一样。2006年起,张宜、于承惠、张荣东有关钟馗的探讨进行了三年多,三人的对话最终合集成书《钟馗新解》(2010年山东画报出版社),道出了一个不一样的钟馗,或者说他们借钟馗表达了另一个层面的自己。
《宜境》
“醉后夜出巡,明月知我心。”张宜很懂钟馗的孤独。这是一种心甘情愿的孤独,就像普罗米修斯在痛苦中的沉默,还如孔子总结的“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这是已经超越了孤独。画钟馗的人,有时会代入: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做?我会接受吗?我会坚持吗?
这时,钟馗不再是一个工具神。
十几年前,张宜眼里的钟馗已经是一粒丹砂,是一个符号,一个文化的复合体,是被选中来承担这一切的那一个。
那么,我们每个人不也是在不同的位置上被选中的吗?如此想来,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遭遇什么,都可以接受。张宜源源不断的正能量与大写意精神的昂扬,来自强大的精神内核和不断优化重组的生命“系统”,或许可以说,他以娴熟的吐纳方式与大自然达成了能量互换,得以在各方面生生不息。
(二)阿一有心灯
张宜的同行者当然不仅仅是钟馗。
张宜本身是个复合物,他是热烈的,也是冷静的;是合群的,也是孤独的;是严谨的,也是不羁的;是郑重的,也是诙谐的;是有节的,也是谦逊的。最重要的是,他一直保持着真诚和善良的心,有家,有国,有苍生。
张宜新画了一幅画(上图),自己挺喜欢——喜欢那种想画就画、十几分钟搞定的通畅快意,虽然画面看上去并不完美。脱口而出的话最真实,不假思索的画也如此。罗汉的虬须和似是而非的衣纹里仿佛承载着大道,更有深深的苦难以及由此带来的追问与哲思。线和面融为了一体,是人物也是山水,有点“泼墨仙人”的意思,只是多了几分力量感。张宜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朴素的就是黑白灰,颜色过多容易误伤眼睛也误伤心。
有时张宜寄生在唐人张旭身上。他给张旭搞出一个不羁的发型,那稀疏虬曲、直指青天的发辫,自带一种哄不好、捋不顺的倔强,如同钟馗的胡子一样。那头发,正对应张旭极具个性的书法,头发是笔,也是笔画。对张旭的欣赏、与张旭的共鸣,体现出张宜对书法的理解。他很认同一种说法:“书法是一个人艺术生命的心电图。”心电图做不得假。
《疏狂图》。张旭的发型比较另类。
和钟馗、罗汉的经常直面观者不同,张宜画中的张旭,几乎都是侧面的,不与你我进行目光交流。在这种互不打扰中各取所需地沉浸和欣赏,更生出一种轻松和通透感来。
《赠张旭》。张宜画中的张旭总是侧对着我们,自顾喝酒写字。
张宜的画面总有一种强对比,不仅仅是色彩、明暗的反差,更多是内在的。这种反差常常直击人的神经,让人忍不住“咦”一声。
“妙趣横生”这个词人们已司空见惯,以至于忽略了“横”字之妙,“横”是极大的惊喜和意外。《知秋图》中粗壮的汉子趴在地上斗蛐蛐,背部那一大笔水气淋漓,让人误以为这宣太生了。然而头面部的刻画又如此传神,墨又被稳稳地钉住了。尤其手中那细长的草棍与人身体的混沌状态形成了强烈反差。视线被草棍悬针般的力道引到下方,那里有精致无比的两只促织。
《知秋图》。谁能想到,大汉斗蛐蛐会让人如此心动。
《知秋图》局部。
这来自张宜的童年,也是他的审美、他横生的妙趣。
横生的还有那些醉醺醺的美感,那些有趣的标题和打油诗,话里有话地说一番人间。钟进士奇思妙想用屁赶鬼,丑得不能再丑的苏东坡“笑对鸟谈天”……人的大格局未必体现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间,最让人感动的反而是“为了百姓安危,老子跪他一回”。
《进士也骂人》
《笑对鸟谈天》
《为了百姓安危老子跪他一回》
看着看着,我们从抚掌大笑变为默默不语。
张宜总是不走寻常路,但明明已在大道上。他从细微处挖掘真理,挖得执着也挖得得心应手,仿佛给他一个泉眼,他就能钻到地心去。甚至,他像个穿越者一般凭着成熟的记忆这里那里地撷取一些东西,看似随意,说不定已是千年的挑选。
《阿一心灯》
阿一这个名字,张宜用了很多年了。道生一……当然也可以说,这是在中国传统艺术上追求三位一体的态度。张宜曾画过一张小画,上面五分之四是遮天的荫翳,虽然颜色深重,但枝叶繁茂,有生命的力量蜿蜒而上。底部一个小小的背影被光包裹,影子在他身后。那仿佛是一种连脚步声都无法听见的行走,却有着直达光年之外的坚定。光亮的地方很小,人却一眼就能看到光——甚至只看到了光。这幅画叫《阿一心灯》。
画早已不在了,心灯一直亮着。
《竹林七贤图》
2021年,张宜画了《竹林七贤图》,并题上阮籍《咏怀八十二首》中的部分诗句以及嵇康《四言诗十一首》之一。那几个彼此照亮的文人一起弹琴吟诵的声音犹在耳边,“如何金石交,一旦更离伤”,张宜对此定能感同身受。
端午将至。夜深人静、思念汹涌时,可以举起或酒或茶甚或是墨,一杯敬钟馗,一杯祭屈原,一杯怀故友,半壶慰余生。即便一个人也要走向那光,因为阿一有心灯。
(文/李可可)
(来源:农村大众客户端)
艺术家简介
张宜,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艺志愿者协会理事、山东省美术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兼秘书长、山东省青年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并受聘为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培训中心研修班导师、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外聘硕士研究生导师、山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外聘硕士研究生导师、曲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外聘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