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广君 | 山阳尤在，竹林已无——忆竹林七贤

这竹林是找不到了。恐怕在三国魏的正始时期，也未必有这片能踏实地栖息名士们心灵的竹林。

正始以往，主导中国人思想的，主要是儒家与老庄学说。嵇康是位老庄思想的践行者。他年轻时，以锻铁为生。当时权势极大的钟会，闻嵇康之名，去拜访他。嵇康正与向秀在锻铁，对于钟会的造访，他一直做着手中的铁匠活，不予理会。这位钟大人等了很长时间，自觉无趣，就走了。就在钟会将行未行之际，嵇康问他：“你听到了什么才来，看到了什么而去?”。“听到听说而来，看到了所见而去”从二人玩玄的二句话，我们可以感到嵇康的自信，钟会的憾恨。

嵇康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将七贤之一的山涛置于无奈的境地。然而，他在就刑的时候，却将自己的儿子嵇绍嘱托给山涛，山涛亦不负其意，举荐嵇绍为秘书丞。

以上二事是不是可以说在雅量方面，嵇康是否不如钟会与山涛呢?

然而，《世说新语·雅量》又记载着嵇康临刑之际神气不变，要人拿琴来，自奏一曲《广陵散》。曲终，叹息《广陵散》于今绝矣。人们好像是在赏鉴和叹息其乐曲的失传，而忽略了另一场面，杀人的刑场。在这种情景中，嵇康的雅量，感召了正始以降的所有高士。

然而，嵇康的行为生成及结果固然有其性情刚烈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也不容忽视，他是曹操的孙女婿。有鉴于此，世上许多的人和事，是不可以“模仿”性的修行去完成的。

阮籍是深得司马昭喜悦的人物。也是七贤中资质和修养全面的、善于平衡人事环境好坏的、择其平安而为之的人物。

阮籍好吃酒，任性不羁。邻家卖酒有位的美少妇，他就常去她那里吃酒，醉后便横卧在少妇的旁边，搞得酒铺当家的认为他是想做“锦上添花”的事。

又有一位才貌出色的女子，未及婚嫁而死。阮籍就直接到她家哭祭一番。他走后，该女子父母兄长还在相互征询这人是谁?

他曾独自驾车，也不选择路径，任马行走到没路的时候，自己大哭一通，然后回家。这些任性不羁，忽忘形骸的作派，用他自己的一句话侃他：“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忽忘形骸的另一面，是他有精谨的审时避祸的本领。当曹氏与司马氏两大集团的争斗进入交锋阶段时，曹爽让他当官，他说有病啊!做不成事。用良禽择木而栖的说法，他是在做“择木”的事情。选择的结果是对路了，后来司马家族的从事郎中，关内侯，东平相等等。

当司马昭为司马炎求婚与阮籍的女儿时，为躲避政治婚姻，他就整日地醉酒，一路下来六十余日，此事不了了之。不仅如此，他还能在司马昭拟定王者的会议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真比李白使高力士脱靴来得狂得多。

阮籍之所以能以自己高度理性的头脑去“放诞”自己的行为，是他能适度地把握住司马氏的心底事，始终不去触及司马氏的政治利益，加之他终生不论人过的本领，使他得善终生。

他的生活历程，是历史上许多文人艳羡的。诸如“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和“殷忧令心结，怵惕常若惊”的疾苦内心，又是人们所常常忽略的。

向秀与嵇康是感情最深厚的朋友，二人在一起生活和工作的时间最长，在性情趣味上，他初始近于嵇康，后来是近于阮籍。

向秀曾与嵇康共拒钟会，当嵇康被杀之后，向秀所受刺激在士林之中当是最大的。他改变了自己的情性去应“郡选”到洛阳作了官。司马昭问他，听说你有“箕山”之志，怎么来到这里呢?向秀说：那是箕山二老不能明明君之心的缘故，不足多慕。司马昭大悦。向秀一句违心话，善了后半生。但却是消极的，以低怨的心情，了其一生。

山涛与嵇康的背景相反。嵇康是曹氏是姻亲，山涛祖上与司马氏有姻亲关系。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使山涛处于骂名滚滚来的境地。

山涛“性好《庄》、《老》，每隐身晦”。《世说新语》又有：“此人初不肯以谈自居，然不读《老》、《庄》，时闻其咏，往往与其旨合。”他应是位沉稳的高人，他因荐嵇康为官，被臭骂一通，然嵇康在骂以后，仍继续同他做朋友，以至有托孤的佳话。但嵇康毕竟是被司马氏杀掉的。山涛又是位颇有政治才具的人物，在司马集团中官至宰辅。想也是昏聩之士骂山涛的一个口实?

阮咸是位有卓越才情的音乐家，善弹琵琶，极通音律。他仅听弦音，就能感到荀勖的乐器在尺度上与古不同。其结果是荀勖在得到周代的玉尺时，用它一量自己的乐器，才知道皆短固尺一忝。

荀勖那个服气劲，自不必说。我借用现代音乐人的说法，一解为二人有细微而高等的差别。

阮咸是阮籍的侄子，阮咸的狂诞可谓青出于蓝。他在家族的一次聚会中，当他们以大瓮盛酒共饮的时候，一群猪跑了进来，围着大瓮呱呱大饮起来，族人都退避开来，他却直接上去，与群猪共饮。恰似庄周梦蝶，移为人与猪。阮咸给人们表演了一出“物我同一”的行为艺术。

阮咸同其姑家婢女私通，当他回家居母丧时，姑要远移，开始说将婢女留下，后又坚决随其移居。阮咸着重孝服借客人驴紧急追赶，携婢女而回。对人说：“人种不可失”。在重理法的时代，他的行为引起人们的纷然议论。

他于世俗间的狂诞行为，非唯俚俗议论，司马氏也不愿接纳形骸太过于放得开的人，使他终生不被司马氏重用。

刘伶与杜康的传说，是大家所熟悉的。史所载，他是位相貌丑陋，却极有风趣的人物。他纵酒放达，时不时的酒后裸体于屋中。一日被客人撞着，讽其行为不点。他说：“我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宇为裙衣，诸君自不当入我裤裆中，又何必讽刺我呢。”他若无其事地向人们解说了老庄宇宙观念。他带着酒乘车游走时，让人荷锸随行，并对随人说：“哪儿死哪儿埋我”。老庄顺乎自然的说法，让他这般玩笑似的话语，给人阐释得很鲜活。

在一次酒后，刘伶言语伤人，其人一卷袖管举拳要揍他。刘伶说：“我这鸡肋般筋骨，是经不过你敲打的。”其人释然一笑了之。刘伶嗜酒，一日要酒喝，他夫人将酒与酒具都给砸了，哭劝他不要太过于饮酒，是很损坏身体的，一定要戒掉。刘伶说：“真要戒酒了，不过戒酒这事，我要向鬼神祷告，发誓断酒才行，你快去置办酒肉。”他夫人敬遵其命，供酒肉于神前，让他发誓。刘伶跪在神像前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斟，五斗解醒，妇人之言，慎不可听”。说着吃着，喝着，他夫人尚未明白过来呢，他就醉得到颓然倒地了。刘伶以“不争”的方法，谐趣的举止行为使他多次化解危难，他是七贤中的另类奇人。

王戎的父亲王浑是阮籍的好友，戎少时，阮籍很欣赏他，对他父亲说：“睿冲清赏，非卿伦也，共卿言，不若共阿戎谈”。那时王戎才十五岁。然而，成年后的王戎性啬俭，比如他家有好李，卖之，恐人得种，恒钻其核“。当他为官之时，与时俯仰善作推诿之事又“以五政将圮。苟媚取容，属愍怀太子之废，竟无一言匡谏”。无怪阮籍曾在一次竹林招饮时，王戎后到，阮籍说：“俗物亦来败人意。”王戎在七贤中的人格魅力是最弱的一位。

总之，七贤之所以能为人称道，他们以各自不同风姿，高蹈于清越之境。他们拒绝尘俗对官场礼仪和世俗规矩中，按名分划清等级惯例，予以直接的冲击，嵇康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话语，当是对七贤精神的总概况。

山阳尤在，竹林已无。然而，七贤的行状却深深刻刻在人们的心里。

（文/魏广君）

（来源：国承堂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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