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丹是中国新水墨画的代表人物，山水、鸟兽、人物，这些传统中国画中的常见题材，在她的笔下变得抽象而当代。
在2024年开年的新展中，黄丹将抽象和极简发挥到极致，她几乎只用水墨丹青四色来作画：特写的粉色马、拱形门洞里平涂的大片蓝色阶梯、云雾缠绕的红色松枝……色彩醇厚，韵味尤长。然而，看似温润感性的创作，却是理性、严谨推敲的结果。
在展览现场，我和她聊了聊新作，以及她做减法创作的过程。
用极简的色彩描绘万物
进入黄丹的新展现场，我被一种沉静、庄重的气氛笼罩，心也定了下来。黄丹穿着赭石色的裙子，头发随性地放在一侧，但聊天中透露出一种温柔的坚定。
三远当代艺术，2024
黄丹在创作中有自己的坚持，只使用有限的颜色——墨色、赭石、朱砂、三绿等几乎是她画中全部的色彩，展览名也为“四色之名”。她告诉我：“我不是为了少而少，我想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或者说最少的语言，去表达最丰富的内容。”
画面的内容精简了之后，力量感反而变得很强。《仰慕》中，赭红色的山占据画面中心，唯一的细节是用线条表现的山的纹理。黄丹说：“之前画的其实是山上的树，我画了很多张同一个题材的作品之后，开始把树拿掉，变成山和周遭。”《步入》中，她将建筑简化，突出蓝色的楼梯。
同样地，《列席》的画面中只有4把椅子，没有人物，没有场景。 “当时我只是觉得4个椅子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我想要的就是一种绝对的、单纯的东西，而且黑白在视觉上更简练，呈现出来的含义和想象空间又很多。”画面中的留白，恰恰给足了人想象空间。
颜色少却不简单。黄丹告诉我，画中的颜色其实大都来自中国传统色，像马的粉色，其实是朱砂，还有孔雀蓝、三绿、赭石等来源于矿物或天然植物的颜色，也是敦煌壁画的常用配色。
这些历史积淀，让色彩更显醇厚。比如，黄丹创造性地将通常用来做山石点染的赭石，当作画面的主体，层层晕染，形成丰富的层次。
《起初》，纸本设色，62× 62cm，2021
《礼典》中的马，尽管是浅粉色的，但是退远看或者近看，都能感觉到每一层颜色的不同变化，颜色是有厚度的。层层晕染下的色彩，仿佛笼罩在马周身的光晕，更添素净。“有一种很崇高的感觉，这是生命给人的感觉。”黄丹说。
在展览现场，我们很难从黄丹的画中辨认出现实中特别具体的某个元素，她不画具体的物，没有名山、奇花异果，只有“某山”、“某树”， 把修饰压缩到最小。
“我想去找一种本质的东西，这个时候就需要去掉细节，用最概括的方式、最少的颜色去提炼。”
“为了这个目的，我会舍弃掉一些我不想要的东西，比如说细节，还有比如说颜色的变化，如果一个颜色可以表达，我就用一个颜色，如果只用墨可以表达，我就只用墨。”
好的艺术家本性应该是叛逆的
黄丹在展览现场
黄丹从小就接受水墨的熏陶，父亲是传统山水画家，但是她走上了和父亲截然不同的的水墨道路。
黄丹从小的家庭氛围很轻松，她曾在过往采访中多次提到小时候她挑食，父亲非但没有责怪，还说“吃是一个人最自由的事情”。
黄丹高中正式开始学画，父亲一开始让黄丹学画画，只是想让自己买的画册至少有人会继续看。后来，黄丹考上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本硕七年，她开始探索新道路，抽象的、非传统的。
尽管父亲很开明，对此也担忧。黄丹说起有次她在家画瀑布，父亲数次路过，假装拿东西来看一眼她怎么画的，欲言又止。临到晚上12点，才终于忍不住说要和自己聊一下。
“他表达担忧的时候，都是已经推敲了很久，用最恰当、最尊重的方式跟我说。他已经让自己尽量地往后退，但是他不得不说，因为他是父亲，他一定还是会把他的担忧、他认为的好去告诉我，选择最后还是在我。其实我知道我不会按他说的传统的方法来画，但是我更知道的是他对我的爱。”
聊到如今和父亲的关系，她告诉我：“我们像是两个爬山的人，都在往上走，但是走的路不一样，可能爬的也不是同一座山，山上很浓的雾，看不到对方，但是我叫一声，父亲就算在很远的地方也会回应我，同样我也是如此。”
三远当代艺术，2024
黄丹的作品和传统水墨已完全不同，但我好奇她为什么还是沿袭了中国画中的传统题材，人物、山水、鸟兽，她如何理解传统和当代的分野。
在黄丹看来，画鸟兽并非为了复古，也不为延续，水墨只是方式，“我想得到的是‘我的梅兰竹菊’”。
她告诉我：“提到当代的时候，为什么要去回避过去每个朝代都画的东西？是因为之前的本来就很好，太好了，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勇气和努力，你很难画出全新的、更好的。但这恰恰就是我想去做的，我要用我的方式去画它。”
“我觉得所有的好的艺术家本性应该是叛逆的，一定是反所有存在的东西，无需说明道理。没有反，就没有立，就没有建立起自己的表达”。
不靠灵感，像做实验一样理性推敲每一步
黄丹在创作中
在展厅，画布像卷轴画一样铺开在地板上，黄丹蹲下来画画，画完的部分就卷起来，再展开新的。有时墨还没晾干，那就先画另一张。
平时创作她也是如此，她没有租大的工作室，就在客厅里作画，蹲着画，有时一画就是十几个小时。
采访休息间隙，她也没停，手上画着小稿。翻开她的手稿本，我看到灵感是如何被一步步打磨的。
《入风》，纸本设色，94×96cm，2022
黄丹从事创作二十余年，这次新展可以看成过去10年的阶段性展示。无论是人物，还是动物、自然，乍一看，观众会觉得这10年来，她的变化不大。
在黄丹自己眼中，每一次做作品，都是为了那微小的“0.5%的变化”，而正是“0.5%的变化，在引领着我继续往前走。”
身为水墨画家，黄丹说自己不太依靠灵感，一定要从逻辑、理性的角度，把创作这件事理清楚。因而，每次新的进展，都是一场场缜密的“科学推演”。
这场推演如何进行？黄丹告诉我，她总是先从确定自己感兴趣的题材开始，不停收集图片、素材，再不断筛选。
“我筛选的方式，其实就是不停地去画它们，不停地去接近它们。”
如果面对相同的对象，考虑的方向有数十个，办法就是一一尝试，比如把可能的颜色都试一遍：黑白的，红蓝的，金箔的，水墨的……“我又想这样，又想那样的时候，我就都画，正着推，反着推。”
“有些题材目前没有办法画出来，或者说不是我此刻最想要的，我就把它们放在一个待选的范围中，好几轮后就变成一个很小的范围。然后我再去做稿子，做完稿子以后再去确定，直到找到最好的方式。循环往复，真的很像做实验。”一张画，从手稿到最后完成，可能历经了好多年。
有人会觉得她这样过于理性，但黄丹觉得，这样的创作方式反而让她觉得轻松，方向确定了，她只管做就好，她不惜力，不怕白费功夫。
有时，她也会盼着失控的瞬间，“最有意思的是那种犹豫、徘徊”。
在展览中展出了一张特别的人物画，和她之前的作品的人物风格、构图很相似。画中，远处黛色的山云雾缭绕，中间大面积的留白，前景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人骑着马，前面还赶着两匹马，悠然闲适。
这就是黄丹所期待的意料之外，在“徘徊”中，她画起了之前的构图和具象的人物，但画面好像自然生长一般，又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黄丹说：“没有什么是一直成立的，所以我一直是这么推翻地画，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推翻，也不是说一定会要推翻，不是为了推翻而推翻，仅仅只是为了更接近自己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