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真丨用真诚追问 为素朴传真

画中是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的深情，使我们不由得在平凡中追问平凡的真意，听到的却是每个人心底那片“自留地”冰冻瓦解的声音。

——李传真

素朴是美学上的至高境界。

在后现代精致而华丽的物质化生活时代，能够真正达到内在精神修行的素朴境界的，真的越来越不容易了。对于当代工笔画创作而言，也莫不如此。近些年工笔画的繁盛与火爆，与其说是画者对精工语言的追求，毋宁说是这个时尚富丽的物质化时代对艺术审美的一种塑造。李传真的工笔人物画既是这个工笔画繁盛时代的产物，这体现在她对精工精神的深度把握及一丝不拘的严谨创作态度，但也和那种过度技术化的、以富丽取悦市场的工笔画大异其趣，这就是她对艺术素朴审美的追求所达到的气象高古浑朴、格调纯净天然的境界。作为一位天赋才情极高的女画家，她的作品所呈现的素朴却又是恢弘大气，摆脱了婉约妩媚、秾艳香软的别派格局的。

基于改革开放以来农民工作为城市新生的劳资阶层为整个中国城市化进程作出的重大贡献，表现农民工的生存状态已成为当代文艺创作十分关注的题材。但在如此众多的表现农民工形象的中国画作品中，也只有李传真塑造的农民工形象最为真切，也最为朴素。他的《民工图》《在路上》《工棚》《守望系列》和《工棚·家》等画作，不仅以朴实的笔触深入刻画了那些卑微粗朴的农民工形象，而且这些形象的刻画也总是被置于他们在城市棚户区的简陋生存状态之中，但这种刻画又不停留在外表及生存的粗简窘困之上，而试图发掘这些来到城市的农民依靠他们的劳动寻求富裕所呈现出的积极明朗的精神心理，其艺术语言的朴素和审美对象的朴实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显然，李传真笔下的农民工既不是穿着农民工服饰的城市人，也不是缺乏个性的某类人群的符号，而是血肉丰满、富有着农民工各自个性魅力的形象塑造。这意味着画家对他们生活的熟悉、对他们来自农村的生活家事的感同身受，意味着画家曾拥有的农村生活的童少年经历对创作这些画作铺垫下的厚实的基色。

的确，农村生活经历为李传真画出怎样的农民形象贮存了丰厚的生活根底与情感基质，这促使她的画作能够去掉那些外在的夸饰而直追农民形象那些最本真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即使在最简陋困蹇的生存环境都依然会燃烧出的乐观积极的精神，这在《工棚》《民工图》《在路上》和《守望系列》等画作里都获得了真切而深刻的发掘，也正是这些极其朴素的东西才真正感染了我们。这种素朴的东西还传递到她近来以她曾生活过的三湖农场的农民为原型而创作的一系列表现当代农村生活的作品里，她画出了留守乡村的老人与孩童，画出了婆媳、妯娌间的亲情，画出了夕阳晚照的老人安闲自得的生活状态。的确，和她画城市农民工一样，她的画面很少表现叙事情节，而只是通过群体或单体人物形象本身来塑造人物的真实生活状态。也因此，她的素朴也来自对那些人物个性化的脸庞、手势与姿态，甚至于独特的眼神与表情的细微刻画，并以此来达到塑造形象、揭示心理的目的。相对于那些概念化的农民工形象或通过某个劳作场景来表明农民工身份与行为的画面，她的这些作品不知要深刻多少倍、素朴了多少倍！

素朴的形象是和完善的朴素语言相统一的。与“黄家富贵”的工笔画血脉不同的是，李传真这些表现农民形象的工笔人物画并不以传统的勾染为单一的技法语言，而是在写实形象的塑造中以墨色多层积染的痕渍为“线”，以墨彩多层积染来堆绘形象的体积、块面和质感。她的那些“农民工”大多是以水墨为基调而稍施浅绛，甚至像《工棚·家》竟然完全以纯正的工笔水墨一画到底，这充分显现了她对工笔画语言的现代变革和对语言单纯化的追求。曾学习油画并在解剖、透视教学中积累了丰富教学与创作经验的李传真，对西方写实绘画塑造有着惊人的感悟力与表现力，这促使她的人物形象刻画总是力求突破单一勾线再分染罩色的既定程式，形象的空间与体积吸引着她通过一层层的积墨积彩来实现形象的空间过渡与转换。因而，她画面里的那些所谓的线早已不是传统工笔画的勾线（尽管也存在少许勾线），而是靠层层色墨在积染中挤压出的自然渍痕，其优点是这些渍痕之“线”与墨彩的水乳交融。这不仅使她画面表现背阴的部位呈现出少有的透亮与鲜活，而且，这些“线”与“面”与“空间”的统一，也实现了传统工笔画从装饰意趣向形象塑造深度的转化。其实，李传真对工笔画最重要的贡献，也便在于她把现实形象塑造的真切感与工笔画语言的装饰性创造性地结合在一起，并赋予她笔下的这些人物形象以个性、表情、神态的典型化塑造来完善工笔人物画的现代写实形态。

作为曾经的油画家，她常常用油画调色刀在画面背后敷以油画中才会使用的塑型颜料，再反复打磨施色，让水性色彩漫漫融渗于画的正面。这为她的画面带来了渲染所不能达到的色层变化及厚实、丰富、斑驳的肌理。这倒不是说她讲究工笔的“制作”之道，而是表明了她对材料的敏感性，并试图通过某些材料的运用来增添她的那些墨与彩交响协奏的重金属般的音质感。显然，在她的画法中不乏对欧洲传统油画的研习与借鉴，这正像坦培拉的间接绘制与早期油画透明、半透明的罩染画法一样，间接多层画法实际上都成为她变革单一、单薄的工笔画形象塑造的重要支撑条件。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多层间接画法仍统一于水墨或墨彩结合的绘画性表现中，她从来不以色彩的驳杂富丽取胜，而是以色层的厚实、单纯和沉着为自己工笔人物画最素朴的艺术追求。

作为一个当代女性画家，她的工笔人物画也必然会触及一些当代都市女性生活的题材，不论《少女·手指系列》《少女·花系列》《素影系列》，还是《沁系列》《肖像系列》和《独角戏系列》，她同样以肖像或手势、姿态的深入刻画来揭示都市物质化生活中那些少女的青春梦想与微妙心理。她从对肖像与形体的深入刻画而转向对她们内心世界的展现，并通过画面寓言、物品象征和时空指代来隐喻更丰富的意涵表达。这些画作当然有唯美的色彩，但吸引人的更是画家通过这些女性形象所表露出的自己少女时代的梦幻与失落、憧憬与波折、美妙与伤痛。惟其如此，她的画才同样具有坦裸心胸的真切、不加掩饰的素朴。李传真看似幸运的艺术经历，其实裹挟了这个时代共同命运的某种心酸与楚痛，她对那具有她自传式的当代都市少女梦想的描绘与她对她自己曾经亲历的那些农民精神情感的体验，都让人感受到了时代变迁赋予那些形象的某种深刻的寓意。她为自己也为我们这个时代传递了一种真诚素朴的声音。

（文/尚辉，中国美协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博导）

《工棚·家》249×200cm 纸本设色 2014年

《暖阳》223×120cm 纸本设色 2016年

《民工图》190×200cm 纸本设色 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