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物质生活而言,我的村庄就是世界;就精神生活而言,世界就是我的村庄。”看李学明先生的画看多了,就慢慢理解了圣雄甘地的这句话,也慢慢理解了李学明的画。
李学明作品丨《家在鲁西》
在李学明的画作中,有大半个世界是属于他的村庄的;而另外小半个世界,也是由他的村庄发展进化而来的。他出生在鲁西平原一个非常普通的村子,村子不出名,但旁边的河挺出名,叫徒骇河,是禹疏九河之一。“那时候虽然穷,但生活得非常幸福。徒骇河里的水常年是清的,老远就看见里面的鱼,河底是沙。从我记事起就在那个河里洗澡,一直洗到接近初中的时候。”
李学明作品丨《故乡明月》
李学明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即使是平凡的小村庄,但作为生命个体,她对李学明而言也有不平凡的意义。他熟悉这块土地上的每一个人:在钢笔上刻字的民间艺人郭丑,河北岸拉坠琴的“小瞎”,村里的老秀才李代仁,村西头那个在院里种满了蜀葵和芙蓉花树的奇人,还有同学马炳如的爷爷——一位慈祥可爱的果糖艺人……这些人曾经与他在同一片乡土上生活,成为一个命运共同体。“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李学明的作品,从故乡切入,延伸到外面的世界,然后再回到故乡。
李学明作品丨《故乡的风》
李学明的村庄,不是乌托邦,它是真实存在的,就在离着县城八里的地方,从村里去县城的途中会看到一座宋塔,“那时外出回乡的人,只要看见塔顶,心里就踏实了”。他的村庄又是虚幻的,以致于他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冥想村子过去的模样。“现在村里洋灰式的房子很不可人,塑料袋飘得满村都是,过去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几乎没有了……”这似乎与他画中那个桃花源式的村子差距有点大。
李学明作品丨《畴昔岁月》
但是,重要的不是历史和现实,而是关于历史和现实的看法。在李学明的作品中,呈现、描绘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面是他对于世界的理解和看法,或者说是他对于“他的村庄”的理解和看法。当然,乍看他的作品,似乎没有画家的态度,其实不然,只不过他隐蔽得更好而已。没有态度也是态度。李学明在创作中,透过笔墨凝视现实。因为他对农村太熟悉,所以他可以更好地把他的想法融进作品中——当下的人们被城市围堵得太久了,已在钢筋水泥中麻木了,我们需要为精神寻一处村落,来松弛紧绷的神经,安慰内心的脆弱。
李学明作品丨《故乡明月》
而在李学明的人物画中,营造的就是这样一处村落。她有时是一个村庄,有时又不只是一个村庄,它是一组变幻的意象。“我(画)里面全是让人松下来、闲下来、慢下来的这些追求。让很忙的、有点浮躁的现代人看了这些东西以后,能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人生、追求和向往,想想应该往哪里走、如何走。”李学明说。
李学明作品丨《爆竹声里》
这些画里的内容,是李学明童年生活的真实记录,是对亲朋故旧的深切怀念,也是对社会变迁中乡村文化变异的揭示和剖析。这不独有助于了解李学明早年的生活环境,研究画家的创作源泉,探寻他的绘画艺术;还为我们读懂中国的乡村文明,提供了一种轻松的视角和充满诗意的语言。
李学明作品丨《暖冬》
轻松和诗意,不等同于逃避现实、回避苦难。事实上,李学明画中每一个人物的原型,都是美好与苦难的结合体:河北岸那位拉坠琴的“小瞎”,是个盲人,一生孤苦伶仃;老秀才李代仁因为出身不好,40岁了还没娶到媳妇,为了改变命运远走他乡,最后又在回乡的路上被人暗害;村西头那个在院里种满了蜀葵和芙蓉花树的奇人,命运更是坎坷:三伏天里,他挽绠下井淘井,把腿激了,上来以后腿就瘫了,再后来两只眼全都失明了……还有那位慈眉善目的果糖艺人,在趟冰过河的时候,也因冰裂掉进徒骇河里淹死了。
李学明人物画手稿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李学明一些家族至亲身上。他的伯父,虽然没上过学,但多才多艺,会扎各种风筝和鸟笼,而且不到20岁的时候就独闯北京,成了电焊厂的工程师。但没隔几年,就得了痨病,只得辞掉工作回家养病,最后郁郁而终。就连李学明心目中最坚强、最乐观、最豪爽的祖父,所经历的痛苦和打击,至今让李学明每每谈及,哽咽难言……
李学明作品丨《面布济》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快乐,也不影响他们幸福。李学明在散文《面布济》中曾经描写过这样一个场景:“姥爷家住在村子最西头,墙外便是旷野,院墙外蓁莽荒秽,里面住着野狐、黄鼬、刺猬,还有野兔和鹌鹑。姥爷曾说,姨父的那只鹌鹑就是从姥爷家院后抓的。我恍然大悟,姨父每次来姥爷家时,棉袄下总是鼓鼓囊囊的,原来腰里别着一个鹌鹑笼子。”有一次,谈起这位姨父,李学明感叹:“你看那时候的人,虽然穷,但懂得怎么寻找快乐。我那个姨父虽然衣服穿得很破,但却很知道苦中作乐,喜欢捉鸟。”
李学明作品丨《荒邨寒冬图》
其实,不只是“那时候的人”,这种苦中作乐的坚韧是农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存智慧——庄户人一生恁多苦难,不笑着面对,又怎么能走完后面的路?这种坚韧和智慧也被现在的农村人继承了下来。去年冬天,我回乡给大伯出殡,送葬的路上,亲属一路哀嚎,痛苦不已。但是,就在装殓大伯骨灰的棺木即将被推进墓穴的那一刻,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本家一位叔叔,把一个广场舞小音箱也随着棺木投进了墓穴。这个红色的小音箱里播放着喜庆的广场舞音乐,在山谷间回响,迥异于墓地里悲痛的氛围,大家的哭声瞬间止住,有人甚至笑了起来,就连大伯家一直在抽泣的哥哥,也忍不住跟着笑出了声……看我一脸诧异,父亲跟我解释:“你大爷最爱跳广场舞,是咱们村舞蹈队的‘台柱子’。这个音箱,是他临终前就嘱咐好了,让充满电,一定要随着他的棺材下葬,让他在那边‘跳’个够。”听了这番话,我瞬间一个激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并非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震撼!是的,我被震撼到了!我被大伯面对生死的这种从容和乐观震撼到了!
看着棺材渐渐被土填埋,听着墓穴中那喜庆的音乐越来越微弱,我也忍不住破涕而笑。我想起了大伯的一生,他与李学明先生画中那些人物原型很相似,命运坎坷,多才多艺,在那些画里,我隐约看到了大伯的身影……
李学明人物画手稿
李学明的作品,画面很平凡,却很温暖;用笔很细微,却有力量。他的作品,典雅、朴素、凝练,深具中国性。画面内容全是纪实,没有怪力乱神。一组小画,就是一个鲁西农民的一生,每个人物的面目都是沧桑。当我们把其中某一组小画集中来看,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的社会史的价值。
李学明作品丨《我家门前有条河》
他在画中眷恋的是一个原生态的乡村,没有被外力将文脉切断,还是这个土地上能生长出来的东西,保持着一种创造和生长万物的能量。在李学明的记忆中,乡土里蕴藏的这种能量,或多或少有一些神秘色彩。他曾在散文《故乡的河》中回忆:
“十几天后,大水渐渐小了,祖父便拉着我和几个妹妹回到了村里。此时正是黄昏,村子的西半天涨满了漫天的红霞,越来越红,火烧一般的红。红霞映红了土堰,映红了树林,映红了房屋,映红了整个村子,连贴着水面来往穿梭的千千万万只蜻蜓都是红的。这个场面让人惊诧,让人震撼,让人难忘。这是一个绮丽的黄昏,这是一个人间少有的黄昏。
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更没有手机,然而这幅天地间绝妙的画图却刻在了在我的脑子里。”
李学明作品丨《乡关何处》
这种若有若无的神秘感,在李学明关于儿时过年的回忆中也时隐时现。他记得,小时候每到除夕下午5点多钟,太阳马上就要落山的时候,每家每户的男子就会带着香烛,到家族的坟茔去请祖先回家过年。“家里的男性都要去,有的是祖孙三代,有的是四代。到了坟上,讲究点的会摆上供品,顾不上讲究的就只焚上香,磕几个头,然后虔诚的举着燃着的香烛,把祖先接回家。”
夕阳西下,回家的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擎举着点燃的香烛,香头上那微弱的一点光,就像萤火虫一样,在山间和村里遍地“飞舞”。
这种景象不仅给童年的李学明带来视觉上的刺激,更产生精神上的震撼。“我就感觉太神秘了!好像祖先真的就来到了我的身边,而且一点也有没恐惧感。我就这样跟着爷爷和父亲一起把祖先接回家,在家堂下面插上香,磕了头,感觉‘年’真的来了。这种神秘感,只有在一年当中的那一刻才有。”
李学明作品丨《走娘家》
但是,这些年回乡,李学明已经感受不到这种神秘感了。这是一种根本不可逆的趋势,与之一同消融瓦解的还有乡村熟人社会、宗族社会……但这并没有让李学明在创作上资源断档、枯竭,因为过去乡村生活的记忆已经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何况,中国乡村文化中最内核的精神特质并未消失,它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延续着。李学明发现,某些更古的习俗,一度凝滞,这些年又复活了。现代化对乡村影响极深,眼花缭乱的现实世界,势必影响并改变乡村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因而,乡土不再是过去的乡土,它以自己的方式改变着。这种变化当然会影响到画家的创作,但不同的观照角度,也使李学明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面貌。笔墨当随时代,时代在转型,画家也必然要转型。所以,每个画家都会尝试转型,有意或无意地。只是有的前进了,有的被阻隔在原地。这是绘画的苦恼,亦是画画的乐趣。李学明认为于画家而言,最可怕的不是经验的枯竭,而是感觉和想象的迟钝与丧失。“只要不失感觉和想象,无论路上多少障碍,依然可以跨越。”
李学明人物画手稿
很显然,李学明“跨”过来了。他的作品的艺术魅力恰恰在于他选择了一个独具匠心的角度,从鲁西平原上最普通的农村、最普通的人物画起,作品中绝少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大部分却是明月清风、田园牧歌的“乡土图”。他没有拘泥于当代画坛在刻画农民时的一贯风格,而是创造出了一群极富个性和真实性的人物形象,他们的形象是丰满的、立体的、复杂多面的,绝非程式化、纸片化的,从他的画作中,我们能清晰地感受到人物的性格脉络。
李学明作品丨《丰年》
他画里的风土人情洋溢着徒骇河的轻灵澄澈,对自然景色的描绘融于对社会环境的营造。在李学明的画里,一景一物都灵活跳跃起来,万物都充满了人的灵性和情感。李学明作品中的绘画语言蕴涵着浓厚的感情,那柔情似水的语言格调使画面充满了一种水波荡漾的抒情气氛。以其独有的人物美、人情美、人性美和新颖灵巧的结构、简洁而富有风情的绘画语言以及含蓄、极富分寸的抒情意味,显示了别具一格的乡村风格特色,体现出一种淡远明丽、清新舒展的审美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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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学明作品丨《庙会》
李学明描摹农村的生活场景,人物的音容笑貌似乎信笔铺排,轻描淡抹,如同行云流水。这样的结构既严谨缜密,又轻巧灵活,他不注重画面的完整和元素的多样,常常由一连串的生活画面连缀而成一幅幅美好的画面,选择与人物性格相关的生活片段,灵活自如地加以穿插,使人物的性格命运、生活片段和画家的理解融为一体,笔墨随着人物情感而流动。这在李学明创作的长卷《庙会》中,有淋漓尽致的表现。他以长卷的形式将许许多多彩色的泥哨、泥狗、泥猴、泥兔、泥公鸡、不倒翁、各种戏剧人物纳入笔墨之中,更有奇妙的玩具琉璃嘣叭,以及绿豆丸子、炒花生、各种各样的糖果等吃食……“小时候,春节过后,送走家堂,便是盼着前村十里坞的二月庙会……”数百字的题款更是饱含岁月的况味和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李学明作品丨《人间腊尽图》
他在作品《人间腊尽图》中画了一小捆五颜六色的鞭炮,题款写道:“昔时归乡过年,偕老父赶年集,适大雪,六花纷谢里,此物最是夺人眼目,年味醉人矣。岁月飘忽,故人已去,思之如梦。今又除夕,唯写此物,以慰老怀。”
李学明作品丨《当时明月》
李学明这些画作中所弥漫的情绪,与其说是怀旧,倒不如说是对历史时光的一种眷恋,追寻逝去的传统,追寻乡村文化的根脉。去年八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学明见到了冯骥才先生。冯骥才看了他的画后,对他说:“在你的绘画里边,这种细节都是情感所致。你一定有这种经历,否则这种细节你是想不到的。这种细节不是强加的,正因为你有这种感受,画面里才会表现出这种情感。”
李学明作品丨《昔时风月》
与冯骥才先生的这次交流,让李学明更加坚定于乡土民俗题材的创作和探索。“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好,国家正在整理和保护的东西也好,都很有必要去做。如果现在不做,将来这个民族就没什么特色了。作为中国人,如果你的生活方式、你的一切都和西方一样了,那我们民族的传统就没有了。”
李学明人物画手稿
李学明的怀乡,更多的是一种文化的怀乡。“过去农村的那些东西,真像个老人,老态龙钟,只能看到一个背影,越走越远,我在尽力的往回跑,往前追……”他喃喃自语,像是对笔者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文/汤启卫)
(来源:爱济南新闻客户端)
画家简介
李学明,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1954年生于山东莘县,1978年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艺术系。作品曾入选第八届全国美展、第九届全国美展、全军第九届美展、第四届中国体育美展、全国首届中国画人物画展、第二届全国名家邀请展、全国三百家画展、第二届杭州中国画双年展等全国性展览,曾举办“文心禅境——李学明水墨人物画展”等个展。作品曾获“山东人物画大展”一等奖等诸多奖项。《沂蒙丰碑》入选山东省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著有《李学明画集》《从山林到庭院》《李学明人物画新作集》《当代中国画名家精品丛书·李学明人物作品精选》《李学明踏雪寻梅卷》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