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节气廿四卷(伍)栏目题字:梁文博
编者按:梨花风起正清明。时候临近农历三月,天气转暖。人被春意激发,容易怀念也容易期盼。如果从记忆中翻出的一直是诗与画,在未来等候的永远是笑与歌,有老友,有瘦竹,弹墨写新词,且问梅消息,那真是好。
《千代龙柯》于希宁 2003年
2003年,于希宁先生画了一幅《千代龙柯》,画面最右侧是一截粗壮沧桑的老梅树干。于老在其上题诗一首,落款为:“于希宁年方九十。”
二十一年后的某个春日,沈光伟翻开画册看到此作,不由转头望向自家茶桌旁一个巨大的、崎岖的、直径足有四十厘米的笔筒,画上老梅的躯体形象正取自此物。
《砚池新洗麝煤香 画到梅花意更长》沈光伟 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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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将至,沈光伟从未停歇的笔墨里依然是永不止息的怀念,“莫道人生易老,朝夕相伴,一缕魂牵。”在无数次“问梅消息”中,他忘了时间,一段段混合诗情、画情与亲情的回忆被唤醒,于老的身影与笔墨在他心里永远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那是他的舅父,更是他的恩师。如同笔筒向老梅的转化,艺术可以在“移花接木”中升华,思念与感动也是。沈光伟并没有因为仰望远方的山峰而忽略蜿蜒的河流,他的路是自己用生命一步一步蹚出来的。他的梅不是于老的梅,竹也非于老的竹,他与于老千丝万缕的链接来自灵魂深处的寻找与共振,来自尊重与责任,他捕捉和挽留的不是梅干梅枝梅花梅香,而是几缕梅魂。很多的情思与精神寄身一首首题画诗,有于希宁的,也有沈光伟的,在纸上隐现、闪烁,由涓涓到滔滔。
沈光伟珍惜和热爱于老的诗。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整理于老的诗草,一边题写一边揣摩,每一日、每一句都入心,都如新。
《春消息》沈光伟 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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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香暗送,其性自纯。莹莹其质,皎皎绝尘。意赅形简,独标丽魂。霜侵雪欺,抱朴存真。——二十八年前余整理舅父于希宁诗草,由荣宝斋出版社出版,此诗为开篇第一首,言简意沛,字字珠玑。甲辰之春,光伟画梅写其意。”
这是沈光伟在今年的一幅新画中所题。如果没有沈光伟,于老的诗恐怕会明珠蒙尘更长时间;如果不曾大量翻阅于老的诗作,人们也很难知道他对梅执着到何等地步。那是“岭上年年留恋处”,是“偶入甘眠即梦君”,是“去冬山麓步蹒跚,正是花开香入韵,曾忆来年”,是“珍惜心魂谁赴约?不为人牵”。
沈光伟把那些至纯至美的诗句题在自己的画作中并与之相和,仿佛有人提前几十年读懂了他的心,而他,保留了那人的记忆。所以他不停地画、不停地题,每一幅绿梅、白梅、红梅,每一幅高山杜鹃、寻常兰草都有特定语境,都有独立品格。
《问梅消息》沈光伟 2024年
于老爱梅,因为它“莹莹其质,皎皎绝尘”。梅精神其实十分抽象,澡雪的特质如果只依附于梅,就不能成为“品质”,没有多大意义,梅并不知“澡雪”何意。沈光伟经常强调的“移花接木”手段,指的就是对物象外在以及精神特质的感知、汲取与发挥。在他的记忆里,讷言的于老从未说过此类概念,但一直在亲身实践——有形象的移花接木,如笔筒和石榴树之于老梅;有精神的移花接木,如老梅和松柏之于人生。阿兰·德波顿在《艺术的慰藉》中说:“艺术是优秀的观察者所留下来的记录,并且鼓励我们模仿其精神。”
艺术是讷言者的万言书。
画是于老苍劲雄浑的外表,诗是于老磅礴丰盛的内里。他执一枝梅花作一生行吟,人大多看到了梅花,却没听见他的吟哦。他诗作上千,收录入《于希宁诗草》的有300余首,其中咏梅诗100余首。在于老诗意的理解和传承方面,沈光伟主动承担起了责任。他也如于老一般,在大多数时候隐去自己的光,选择做一个使者,做一个薪火的传递者、时代的助推者、艺术的摆渡者,对传统、对当代,对长者、对后辈,无不用心和尽心。
因此沈光伟所做,并非仅仅出于怀念。
在自然界中,高山杜鹃的叶片为供养花开而耗尽能量,牡丹为延续生命而自枯旁枝,都有一种伟大母性的彰显。物种的繁衍优化和人类精神的传承升华,颇有共通之处。人类擅长把自然本能移花接木到精神自觉层面,以获得更深层次的体验和认知。由此看来,我们需要传承的,还有传承意识本身。
花鸟画家把自然所得进行提炼,以寥寥数笔呈现,这种转化是奇妙的,“中国绘事写生的意义是培养发现美的能力,美的形式的发现与借用就是创造。石涛搜尽奇峰打腹稿,黄宾虹雨淋墙头月移壁,齐白石移花接木手段,乃指此理。”沈光伟在《移花接木手段》画中题道。
《移花接木手段》沈光伟 2024年
写生的目的不是单纯的素材积累,而是培养“发现美”的能力,是为了创造。沈光伟曾经带研究生去岱庙画古柏,有的学生苦于不能形似。沈光伟说,我们要画的不是柏树,而是“三千年”的沧桑,“三千年”的感觉找到了,可以用在很多地方。他自己也是这样对自然进行传移模写的,比如将汉代砖拓上龙的形状用于玉兰的枝干,那幅画叫《玉龙图》;把飞天的形象隐藏在梅树上,那幅画就叫《飞天》。
《玉龙图》沈光伟 2024年(此图中玉兰枝条的形态取自作品上部汉代砖拓中的龙形。)
四川海螺沟,对于沈光伟来说很重要。很多年他没再去过那里,却等于从未离开——他不断地画海螺沟的高山杜鹃,那种美已经刻在了生命里。他与它,成了共生关系,仿佛人活一日,杜鹃便生长一天。那些藤蔓枝桠在纸上平伸、斜展,有时抱团。新生的叶芽直指青天,它们一旦长成,就成为娇嫩花朵的铠甲和养料库。
《舞神》沈光伟 2024年
反复画高山杜鹃,一是出于对这种植物本身的感情——愿意画它,画多少张也不厌烦;其二,这体现了画家组织和驾驭画面的能力以及不断思索和提升的主动性,画多少张都不会重样。其实研究其他学问也是这样,必须入木三分地深挖。
杜鹃中有梅魂,梅花中有天理和人意。梅花题材的作品,沈光伟经常题“问梅消息”四字,是对恩师的怀念,更是自由思绪的延展。我们一生都在问路、问情、问道,梅可以“伴我遐思伴我眠”,也可以助我“扯开青天一片云”。前面一句出自于老的诗,后面这句借鉴了郭味蕖写松的诗句,沈光伟把它用在梅上,也是一种移花接木。
《贡嘎山冰川云起 海螺沟古木参天》沈光伟 202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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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之于老《超山宋梅》的气势磅礴,沈光伟的梅开得更节制。宿墨的颗粒感正符合梅树的沧桑特质,黄宾虹也有这样的用墨习惯。树身作山峦状、龙蛇状,花开往往不多,却让人惊讶和感动,那是自然中都找不到的自然。
沈光伟把于老的一首长诗题在了一幅画梅新作上,诗中写其三到超山和四到超山寻梅的经历,其中有两句是“吾自而立有奇癖,欲穷梅姿入丹青。何惮关山万重隔,足迹数到杭城东”。宋梅被伐了,寻不到了,幸好“挥洒点厾留倩影,画幅千卷慰平生”。沈光伟这一幅老梅,沧桑虬曲到极点,粗壮雄浑到极点,总共没有几朵花,树干横卧成了山,很有于老“案头人在摘天云”的气概。
沈光伟把于希宁的长诗题写在这幅老梅上,梅树乍看似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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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高入云端,也可以低入尘土,我们所站的都是相对位置。沈光伟在一幅高山杜鹃上题的是“代代生谷底,谷底是高山”。高山杜鹃所在的海螺沟虽然是谷底,但海拔也有两三千米,比泰山还要高一千多米。沈光伟想表达的是,很多人貌似生活在底层,但他们很可能是高山。
其实还有一层:我们有时觉得是在谷底,但可能一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如抓住机会、珍惜时光,明天或许不一样。至少艺术是很多缺憾的补偿,它可以让我们以一种相对合理的方式正视诸如哀愁之类的东西,从许多不得已中发现自身隐藏的强大。
《代代生谷底 谷底是高山》沈光伟 2024年
有时年龄是把尺子,量出人们阅历的长短。沈光伟在一幅《箭竹图》中题写了三段颇有意味的诗,分别来自郑板桥、郭味蕖和于希宁。
“一尺竹含千尺势,老夫胸次有灵奇。”这是郑板桥的壮年豪气。
“瘦而腴,秀而拔,奇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这是郭味蕖的中年成熟。
“一竿奏,两竿就,三竿四竿随意凑。”这是于希宁的老年自由。
以上这仨都是潍县人。沈光伟最后题道:“……最后画朱砂竹者亦潍县人也!”包括他在内的四个潍县人,在一张薄宣上颇有深意地浅讲了一下人生。
《箭竹图》沈光伟 2024年
《盔甲竹》沈光伟 2024年
到了“三竿四竿随意凑”的年岁,沈光伟果然越来越潇洒自由,眼前和心中的各种物件,他随手就画,画的是它也不是它。惊蛰那天,得了一点上好的石绿,又沉稳又有质感的那种,沈光伟用它画了一幅盔甲竹,和怀念于老的红竹放在了一起。
已到四月,节气频更。怀念,也无关清明。
(图/主持人、制片人高超团队)
(来源:农村大众客户端 记者/李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