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
看吴冠南先生绘画，像在研究学问；看冠南先生书法，像学问在研究他。
其中奥妙，奥妙啊奥妙，好像范宽的泥里拔钉摇身一变，变为黄公望的披麻长皴。如果有一天山阴道上的鹅摇身一变成天鹅，鉴湖就能变成天鹅湖吗？王羲之湖上作法。
书法——是不是一种作法？折钗股，屋漏痕，锥画沙，印印泥，诸葛亮登上坛台，不一会儿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再过一会儿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而谁驾一叶扁舟走了，让学问一边学一边问——去研究他。
“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出自鲍照《芜城赋》，张旭移来形容书法。形容书法的什么呢？笔法乎？笔势乎？笔意乎？“惊沙坐飞”的“坐”在这里的字义是“因为”、“由于”，比如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坐爱”之“坐”。但把这个“坐”误读为“坐而迁之”的“坐”，也很有趣味：沙惊坐在风上高飞（或者：沙惊跪在风上高飞），好像墨惊跪于笔，坐怀不乱。
反正，我看冠南先生书法——他给我父亲八十写一“寿”字，那天，他有些身体不适，过敏，但他一拿起笔，我想起“孤蓬自振，惊沙坐飞”。“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是冠南先生的书法状态。
卧游
冠南先生绘画如卧游；冠南先生书法如行散——他直接在心境上或曰风度上与魏晋相接。
而你们是青菜与黄瓜相接。
你们青黄不接，温故而不知新，盗版而不自省。这是（有一年，我在戏楼胡同1号柏林寺里的《中国文物报》和《文物天地》担任主笔，客厅里高挂着美术字工作者刘炳森的条幅，上写“温故而知新”五字，“温故”两字横看竖看，在我看来都仿佛“盗版”两字，看着头疼，我就投笔——从绒，跟随友人去常州贩卖灯芯绒去了）闲话。
乐谱
冠南先生字如画——如古代画家的线条：
一、“紧劲联绵如春蚕吐丝”；
二、“磊落挥霍如莼菜条”；
三、他一路写来，兼而有之，把蚕丝送给纺织女工，把莼菜条留给厨师，他最后在白茫茫的宣纸上扔下一份乐谱。冠南先生的书法里有音符。
说是自度曲，却大有来头。姜夔喜自度曲，吹洞箫，小红辄歌而和之。姜夔的自度曲来头是小红那里，冠南先生的自度曲来头是小红花那里——后院的牡丹芍药闹春殿春，开出一地行草书。
挥霍
冠南先生的书法是挥霍的。他底子厚，有东西挥霍。
他挥霍的是法，而不是技。
有挥霍技，“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张衡《西京赋》）”，这是玩杂技的。有玩书法杂技的——炫技一派。
冠南先生不炫技，他合法，合法得像违法一样，这就是挥霍，这就是境界。
看冠南先生写字，好像在柳树下看人豪赌，面不改色，义无反顾，一家一当押了上去。
一掷千金在美学之中是种美德。
瓦注贤于黄金，思贤如渴，能把黄金当瓦注，岂不更是善于理财的人！
花影
书法，或曰字，也有工笔与写意之分。
“以墨晕作梅，如花影然，别成一格，所谓写意者也（夏文彦《图绘宝鉴》宋僧仲仁条）”，这是写意画。听说这是“写意”的最早出处。
以心作字，如花影然，别成一格，所谓写意者也，这是写意字——我的杜撰。
简当
能乐大师世阿弥说：“隐藏着的才是真正的花。”在冠南先生的书法里，隐藏着冠南先生的绘画……既然说到日本，那就继续引用一段日本所藏元代画家吴冠南先生的本家吴太素约撰于1351年《松斋梅谱》里一段话。这一段话是评价牧溪的：“意思简当，不费装缀。”冠南先生的书法也是“意思简当，不费装缀”的，看了冠南先生写字，再看他人作业，会心生怜悯，不就是写几个字吗？居然这么“装缀”，够累人的。
流贯
学书有常有变，常是传统，变是个人。冠南先生少年时候无书可学，无帖可临，偶然从垃圾桶里捡到半本《玄秘塔》，开始他学书经历。《玄秘塔》全称《唐故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谈论引驾大德安国寺上座赐紫大达法师玄秘塔碑铭并序》，唐裴休撰文，柳公权书并篆额，邵建和、邵建初镌刻，立于公元841年，楷书，28行，每行54字，现藏西安碑林。结体端正瘦长，笔力挺拔矫健，行间气脉流贯。冠南先生从《玄秘塔》里学到“气脉流贯”，所以说他一开始就是天资接地气的。刘熙载《艺概》曰：“柳书《玄秘塔》出自颜真卿《郭家庙》”，由此冠南先生“银钩铁画，龙跳虎卧”也就不奇怪了。“银钩铁画，龙跳虎卧”是淡墨探花王文治论《郭家庙》语。王文治探花，探到老藤花馆没有？完全是一部《繁华年谱》。
后来，冠南先生学习《石门铭》。《石门铭》全称《泰山羊祉开复石门铭》，公元五○九年正月刻，由王远书丹，武阿仁凿刻于陕西褒城县东北褒斜谷石门崖壁。《石门铭》为北魏石刻，正书，吸取汉隶《石门颂》的篆隶笔法，笔势与体势也有《石门颂》的跌宕、开张与奇崛。冠南先生字的结体常有上小下大的形态，就来自《石门铭》的影响吧。
剑客
上小下大，尖，冠南先生有时候十分尖锐——他是有豪气的，所以他后来写石鼓文，有剑气。吴昌硕的石鼓文，有钺气。吴昌硕是仪仗队队长，冠南先生是独往独来的剑客，“十年磨一剑”。
本心
冠南先生以前写石鼓文，见过的人告诉我，可以乱真（言下之意，可乱吴昌硕之真）。
冠南先生现在写的石鼓文，好像济公，不衫不履。
冠南先生把吴昌硕的峨冠博带变成自己的不衫不履，不论书法而论书神。
徐青藤言道：“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己意者，始称高手。”高手必定露己意者——也就是发明本心。
接下来的问题，“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所以冠南先生的书法我们喜欢还是不喜欢，冠南先生是不放在心上的。
（文/车前子）
（来源：青藤艺术）
画家简介
吴冠南，1950年生，江苏宜兴人。1962年步入画道，初学芥子园画谱，后学吴昌硕，旁涉黄宾虹、齐白石。精于写意花鸟画。数十年来在各种媒体发表大量作品及论文和多次参加大型学术提名展、双年展。如今致力于本土传统文化艺术的拓展与创新。现为江苏省国画院艺委会委员、陕西国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