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硕 | 听任右手的挥洒，“笔”在“意”前的意味

2019年 在美国布朗大学访学

这份厚重的履历究竟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自明。笔者之所以如此详尽地绍介陈硕自本科至今的求学与就职履历，重在表达一位青年学人在探索真理、考镜真知的路途上所做出的个人努力与所追寻的学术理想。但吾仍要强调的是，虽然中国美术学院在开设“书法学与教育”本科班之前，于书法教育领域所取得的骄人成就足可著于竹帛，但“书法学与教育”专门本科班的设置，表露出始终如一的对“学”“道”“教”之初心与不断推扬的决心。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就读于此的学子们便将书写技巧置于荒疏的境地，而恰恰在漫长的本科生涯中，他们会愈发深刻地感知到书法“技”“道”之辨，以此朝着更好的书写掘进。这一点，陈硕所取成绩正是最好的注解。

2020年 博士毕业

陈硕学思并进，视野阔达。其治学之道，显然由中门而入；发为文章，沉着清雅，言辞有物，绝杜空乏之谈；亦得“文”之精要，在优美的行文中，向着书法史幽暗处烛照探微。陈硕在本科阶段即独撰学术文章如《“蚕头燕尾”小议》《论“触笔”与王羲之笔法》《范本与解读》诸篇，刊发于《书法》《书法赏评》《西泠印社》等专业刊物，并入选“第二届中国书坛兰亭论坛”等学术研讨会。从这些论文题目中，已可窥其敏锐的问题意识。而对任何一位学者而言，这种问题意识不仅是学术品质之首要，更堪为学术之路的逻辑起点，是检验有无学术素养的试金石与出发点。

硕士期间，陈硕转向个案研究与专题研究，如《夏承碑》研究、马宗霍研究、古典书论研究等，校注、评点了《书谱》《续书谱》《书法约言》《书林藻鉴》等重要书法文献，考证校勘并进，一举而数得。此学术转向乃接续史学大家陈援庵先生的治学之捷要，又以新的科学理论与方法为指导，从而不断彰显出自身在书学研究的正途与天赋。陈硕所论书史之作，不仅有发前贤之未发者，更申明了自我学术道路上不断攀登的坚韧不拔之志。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他全面转向了艺术史研究，聚焦于邓石如，以为艺术史研究之金针也。此间，陈硕倚考据之根柢，奋数年之积业，融中西治学之长，探幽索隐，研赜发微，全面展示出一位青年学人的艺术史研学、治学素养。其所论不仅字句精简，逻辑严密，更能脱除人云亦云之旧染，以有合于当代艺术史研究之真谛也。其能抽丝剥茧，正本清源，将最为真实的邓石如形象展现在我们面前，相关成果已陆续经《文艺研究》《新美术》《中国书法》《国际汉学研究通讯》等汇报于学界，并受到广泛关注，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我等亦心悦诚服，矢口而不移。

2021年 参加浙江大学学术工作坊

令人惊奇的是，一路走来，陈硕在取得沉甸甸的学术成果之外，其个人创作所取得的成绩更为值得注意与探讨。这些年来，陈硕除却一篇又一篇凸显出扎实考据功力、焕发着优美文采的篇章被重要期刊发表出来，一件又一件涵茹着传统根基同时又张扬着个人风度与逸格的作品亦被书写出来。可以说，他在学术研究与书写技法的相互陶淬中成就了更好的自己，为青年学人之楷模。

当今书坛，学古者众，惜学古而不泥古者鲜矣；学今者泛，而能于“展览体”之外自出机杼而又格调高迈者，更属凤麟也。陈硕于博览博采中西学问之余，于翰墨之学，固未遑暇；观其书，体兼数妙，翰逸充盈于笔砚之内，英气氤氲于纸墨之间，故其书格超拔于我辈。其楷书庄重而笃定，笃定而不失雅趣，可见为人之诚谨而洒脱；其行书温润清新，简拔俊逸；其隶书融碑、简之长，流美天真；其篆书含弘守中，柔嘉表度。诸体之中，最令人激赏者，当属其行草书。小字行草源出于“二王”手札与孙过庭《书谱》，笔法清峻，风流蕴藉，可见陈硕对“二王”一脉行草手札的深切感悟与融会贯通；而陈硕大字行草在清新俊逸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放与肆恣。

2021年 山东大学教学场景

面对一个汉字，如何去结构其点画使之成为一帧充满美感与艺术感的图像，如何将这一帧帧图像巧妙地组合起来，使之成为一幅更宏阔的图像，且文理清晰，充满生命意味，是每一位书法家都需要不断去攻克的课题。稍有不慎，结字将容易“寒敛”，而整件作品的章法亦将陷入一种杂乱无章，则斯图像美感荡然无存矣。从陈硕的书作中看，他显已解决了上述问题。首先，在字形上，将《集王圣教序》、王氏手札等与八大山人相融会，给我们映现了“不激不厉，风规自远”的整体品格；其次，在章法上，陈硕更加强调疏密关系，尤其是其大字草书，奇崛之象横生，又融入北碑笔法，气韵恣肆而畅美。需要明晰的是，北碑的顿挫、整严方笔与草书的流美之间如何融汇，陈硕显然已有自己的独到体会，他业已打通了流美与峻严之间的障碍，从而铸就其大字草书浑厚的、华滋品质的初现。

杜甫诗赞李太白云：“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而展陈硕书卷，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清新俊逸之格调扑面而来。故而，当我期望用最精准的词来提纯陈硕的书风，俊逸与清新二词当仁不让。当然，初看其作品，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映入眼帘，但遍观其诸书作，虽然犹如春风拂面，但绝无甜俗、软媚之弱点。这是因为，陈硕之书在温润尔雅的外表气质之内，有着清新与俊逸品格的支撑。无论是何种形制、何种书体，陈硕以此二词之审美品格融汇之、一贯之，以此来构筑自身鲜明的个人书写。

2022年 山东大学教学场景

陈硕曾对自己的创作有一自述。我想，这段独白，引导我们寻绎出其书写理念的门径：

“如同许多学者指出的，中国传统中对许多知识领域都持有着“尽精微”的严肃态度，可唯独对艺术的界定浸润着“游”的精神。在全面转向艺术史领域的研究后，我对这一悠远的传统有了更为会心的体察。”

在这份独白中，陈硕尤其强调了中国传统艺术中“游”的精神，孔子云“游于艺”，这当然是一个悠远的传统。可是对于中国书法艺术而言，仅有“游”的理念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书写本身就是一门精密的艺术。显然，从陈硕的书迹中看，他对书写的精微的认知与掌握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层级，故而他所说秉持的“游”，是建立在精微书写基础之上的“游”，这一点，不可不察也。由精密的技术出发，再悠“游”其中，便决定了他的书写不再会受到尘俗的遮蔽。

“而与进行的若干粗浅研究相比，我的书写则少有计划性与紧张感：在临摹上，比较从容地选择喜欢的范本锐意研学；在创作上，往往听任右手的挥洒，以致有些“笔”在“意”前的意味，因而一件具体作品的生成，通若干传统资源和我本人之外的其他人事，似乎无多关涉，焦虑与慌张也就自然远去了。”

我想，我们之所以能够从陈硕的书迹中所看到的那种从容的、悠游的、自然的笔触，正是“听任的挥洒”，反射到载体上，正是那清新与俊逸的品味。这种品位之所以涵茹以成，除却其精微的技巧之外，正是依凭着自由的理念来挥运手中的笔，从而使得书写内容更贴切地去找寻借以安身立命的“文意”，这就是陈硕得以顺畅了自我与传统之间联系的密码，这些密码给予我们的是实实在在的丰富意蕴，我们被其打动。

陈硕的自述的尾句，颇有禅意的味道：

“我不饮酒，但每听到“酒无人劝”时，都深以为然。”

“酒无人劝”时，也就喻示着陈硕在书写时的那种恬淡的、杜绝功利色彩的初衷，他的书写完全是悦己，一边书写一边倾听内心真实的回声。孔子曰：“古者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在展览裹挟的时代，陈硕能摒弃名利之心，为己而书，依心而写，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但他的书写是有着非常精密的技巧的，是从传统资源中汲取丰厚的资源为己所用的，所以他的书写又是厚重的。陈硕在对既往传统精深剖析掌握之后，以己心化出，故而笔笔都是自我心境与学养的感性显现，又笔笔在经典的书作中寻根溯源。

2015年暮春之初，我与陈硕在山阴“兰亭论坛”时相识，一见如故。其儒雅风度、卓见之识令人有相知之念。数年来，我们关注彼此学术与创作进路，而我则愈发感其人品之高、待人之诚、襟怀之磊落。黄山谷云：“学书须要胸中存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陈硕正是沿着山谷道人的箴言孜孜以求。于是我愈发认识到，陈硕清新与俊逸之品格无疑首先来自高洁、恬淡的人物修养，佐以对经典书法文本、笔法的洞明，再经由自我善书之“手”，充分运用毛笔的特性，在纸张等媒介上来表现自己的“心画”。

总之，陈硕是新时期高等书法教育获得跨越式发展的一个精彩案例。我视他为“益友”，更视他为“畏友”，每每有瞻于、惊叹于陈硕在书写与学术研究的新成果之际，我在致以最真挚祝福的同时，亦为自己的前行注入了动力。正是在陈硕的精进之下，一部分年轻的学者不断地与之对标，从而蕴生出更为坚定的进取心。 

（文/葛复昌，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讲师）

陈硕作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