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是魏晋名士们的“梗”和段子。“王子猷雪夜访戴”“王羲之坦腹东床”“曹植七步成诗”“张瀚莼鲈之思”是当时的名士风流,也是中国文人精神和美学精神的伟大探索。
在漳州古城的《世说新语》露天展览中,我展出了一批用合体字的方式撰写的流行语。传统的吉祥语合体字如“日进斗金”“招财进宝”“金玉满堂”“黄金万两”等等,用今天的官方语言来说,可以说是“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期待”,是对未来的祝福。而我书写的大多数是近年来网络上的“梗”。其实每年都有文字观察者和社会观察者评选网络流行语,我在互联网上查了2014年到2024年十年来每年的“十大网络流行语”,又从微博,小红书、抖音这些社交媒体中选了一些词,有些我根本没听说过,是我的学生们教我的。这些词语可以说生动地描述了不同年头的社会现象,比如今年的“特种兵旅游”。也记录下了中国人的心情,我们的喜乐哀怒忧。这些流行语是社会学研究的好素材,所以叫“世说新语”。
除了在日常生活中,互联网是人们使用这些流行语的主要场所,互联网也是孕育和产生这些流行语的最重要的土壤。在QQ、微博,小红书上,在朋友圈,在聊天室,活跃在互联网上的年轻人每天都在展示巨大的创造力。年轻人思想活跃,夸张、轻松、幽默、说反话、玩谐音梗、滑稽模仿、自黑等等,是他们表达方式的重要特点。
这些流行语有的思路清奇,让人脑洞大开,有的令人忍俊不禁,有的有特定社会事件或流行影视剧的典故出处,玩梗这件事放在古代就叫“用典”。它们传播广泛,自带流量。我强烈主张当代书法家应该写这样的内容。
我们的书法家动不动就写“书山有路勤为径”或者“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这无助于优秀传统文化抓住我们的年轻人。这些领域我们不去占领,恶俗的东西就会长驱直入。我经常在机场和各种商业街区,看到一些丑陋无比的字体被当作潮流乱用,辣眼睛!痛心疾首。我们从普通干部群众,到不少专业设计师的字体素养、审美品位已经全面崩坏!大规模的社会美育已经刻不容缓,必须提高到文化自信和民族精神的培育的高度来认识!
我用传统合体字的方式来写这些流行语词,每个字都有一番推敲设计。
合体字的编撰是建立在汉字偏旁部首的堆栈结构特征上的。其实,只要不是单体的汉字,大多数汉字都是合体字,如“明”是“日”“月”合体,“歪”是“不”和“正”的合体,“鲜”是“鱼”和“羊”的合体。合体字在篆刻、钱币、道教符箓中均可见到。有时候也用在实用场合,如陕西的“biangbiang面”。
民间用来将“日进斗金”“招财进宝”“金玉满堂”等吉祥语组合成复杂的汉字,用作新年祝福,是广受欢迎的民俗。今年是龙年,大家都玩起了合体字,春节祝福信息里出现了这样的句子:
龙行龘龘,飞黄腾达。前程朤朤,光彩照人。生活䲜䲜,年年有余。身体壵壵,健康如意。
汉字有用偏旁部首来构造文字的特征,这些偏旁部首其实自己也是一些单字,如“日”“月”“雨”“金”“木”“水”“火”“土”等等。可以说这些偏旁部首就是我们的世界的基本元素,也是我们理解世界的基本结构。我从小学习《说文解字》就经常觉得非常有趣:所有的“木”作为偏旁的松柏杉枫橡是木本植物,带着草字头的花草茶芦苇葛荆茅这些字都是草本植物。一部《说文解字》,其实暗含着林奈分类法。而思想怀念怨恨忧愁这些带着竖心旁或者心字底的字写在一起,就是“百感交集”啊!
同时汉语中的很多词也是单字,不像英文,character这个词要由九个字母构成,而且这种构成导致了阅读和书写的横向展开。相比之下,字符与词语的统一为汉字提供了非常多的可能性:首先是可以将复杂的语意控制在整齐的四言、五言、七言诗的句式中,这为我们的格律诗写作和对联、灯谜等等文字游戏提供了基础——灯谜区别于普通谜语,就是要用汉字的拆解和重组作为游戏规则,卷帘格要倒着读,虾须格要把字拆开,燕尾格要把最后一个字拆开,徐妃格谜底需两字以上同偏旁的字,去掉相同偏旁后切合谜面。
模块化造字原则导致不同汉字繁简对比强烈,结构丰富多样。左右、左中右、上下、上中下、全包围、半包围结构,摇曳多姿,结构的变化操作空间极大。每个字在方向上向多方辐射,所谓的“永字八法”其实就是说这个特点。同时,汉字可以从上往下、从左往右、从右往左进行书写,这决定了章法的巨大创造空间;再加上软毫书写的线条魅力和力量的方向性,这为中国书法敞开了巨大的可能性。
合体字不是简单的把几个字拼成一个大型的字,往往要巧妙地共用偏旁,借用字形拆解、重组,有时候要参考繁简,篆隶楷行草不同字体写法。要做到让人眼前一亮,恍然大悟,拍手称快。合体字的营造构思本身偏于设计,书法家和篆刻家来搞字体设计,自然是降维打击。而不同的书法家临摹不同的碑帖,对汉字的理解不同,同一个词组设计出来的合体字会很不一样。书法家的书写风格,用笔粗细习惯,也会反过来影响到字体设计。
汉字是我们的诗歌和书法的基础。诗歌和书法,把传统中国变成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总体艺术乌托邦。想象一下这样一个国家:上至皇帝、宰相和部委官员,道府州县各级官员和他们的幕僚师爷,乃至一些武将,下至私塾教师、缙绅、老中医、账房先生,每一个人都写诗,每一个都是书法家。这相当于今天中国所有的县委书记和县政府官员,所有的公务员都得是诗人,都得是书法家!这是一个何等庞大的创作群体,何等庞大的创作规模!晚明铜山乡贤黄道周先生曾经说:“吾乡之子弟,拖船荡桨,亦能文章”。不可思议,但确实是历史事实。我想,人类这个物种,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荣耀了。
这个民族,是如此之深刻如此之全面地将自己浸泡在诗歌和书法中,造就出最敏锐的灵魂,最通情达理的交往。这也恰好是两种最便宜,最便携,最传播的艺术形式,连创作它们的工具都完全一样。汉字的美,跃动在匾额楹联、摩崖石刻、公文信札、招幌酒旗,乃至药方和契约文书之上。汉字以偏旁部首为基础的模块化造字方式,是仓颉和文昌帝君的盗火,是祖宗留给我们最伟大的遗产,是你我所有自由的暗号,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千年延绵不绝的核心机密。
漳州古城是我生长的地方。我在这里开始学习书法篆刻。从此一生不负,归来仍是少年。
我少年时代的老师们散布在漳州古城的各处:郑玉水先生在公园旁的公安局上班。教我魏碑的范益民先生住在公园内的仰文楼,他曾经收拾了“文革”时被打碎的唐《咸通碑》的碎石块,堆在仰文楼的楼梯下。那些石块而今安在?我的篆刻则是去北京路请教谢龙授老师,他去南山寺找师父们笔会的时候,我和师弟李毅鸿便在一旁磨墨。南山寺三圣殿的“西方三圣”匾额,是郑师早年学伊秉授的字体。而教我用河洛古音吟咏诗歌的王作人先生,带着我在云洞岩拓印摩崖石刻的王作人先生,诗礼传家的王作人先生,他家就住在香港路那两座牌坊下面。其实那两座牌坊就是为他们家祖上建造的。
今年漳州古城火了,低调奢华默默潜水多年的漳州小吃,终于让全国人民认识到了。豆花粉丝和片仔癀草甘蔗汁之美,材料组合与口感把握之精准,妙入毫巅,不应该只是我的秘密。我很开心,在全国性的PK中,我们的文旅局长的确最有高度哈!
我很高兴元宵节来古城里练摊展出《世说新语》我的新造流行合体字。希望漳州古城变得更有意思,更好玩,更美,更好客。我的恩师郑玉水先生书写了古城西门“中山公园”那四个字。谨以这个展览,献给先师。
合体字与灯谜都是汉字之大美。在元宵节推出流行语合体字,是致敬伟大的传统,是感恩富饶的乡土,是赞美创造的人民,是祝福扑面而来逆天改命的时代。
(文/邱志杰)
(来源:邱志杰工作室)
艺术家介绍
邱志杰,1969年生于福建漳州,1992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版画专业,现工作、生活于北京。他是当代最具影响力与创造力的艺术家之一,也是九十年代颇具声望的前卫艺术领袖。现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