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画家王世明，熟悉的人往往会脱口而出：哦，就是那个画“山城棒棒”的人。的确，很长一段时间，这位擅长水墨人物的川美教授，无论写生、创作，都“与棒棒在一起”。他笔下的“棒棒”，大都壮硕、坚毅，略显超然。
不仅如此，他还描绘三峡背二哥、进城农民工、运猪贩子、西部牧民、寻常百姓，不厌其烦地，用画笔为底层画像，赋予他们生之向往。
他偶尔也画名士，画大师，但都以平民视角相观照，让其置身寒室、玉米地，亲切如故人。
在虎溪公社阔大的画室里，宏大叙事与微小个体，底层人物和名士高徒，同处一域，挤挤攘攘，不分彼此，难言高下。举目望去，好一片芸芸众生。
转益多师
早在1978年，王世明考入川美绘画系国画专业时，已有着相当美术基础和造型能力。出生教师家庭的他，自幼喜欢写写画画，描连环画、小人书，直至上中学，翻阅报纸上的雕塑、插图，仍是他一大爱好。
《白日·画家石鲁》水墨纸本 50x35cm 2023年
在当时的江北县文化馆，他画过一阵子宣传画、插图，更早时候还搞木雕，懵懵懂懂参加了美展。一恢复高考，他就跃跃欲试。1977年，初试败北，他不甘心。次年再战，第一志愿油画，第二志愿版画，第三志愿国画，最后被国画专业录取。
“77级、78级，整个川美绘画系才100多人。”王世明有幸成为这1%，自然格外珍惜。跟着李文信、黄原、杜显清、白澄、白德松等名师，科班学习传承上千年的中国画艺术，他和同学们一样，都深感时不我待。日复一日地训练、阅读，让他在视野打开、技艺精进的同时，渐渐找到了自信。
四年本科毕业，他因成绩拔尖、造型表现深入，得以留校任教，在师范系教授素描。1985年，他被川美派往浙江美院（现中国美院）中国画人物专业进修，师承李震坚、刘国辉、吴山明、张品操等名师，系统学习浙派水墨人物画表现技法。初入浙美，他带去的习作，就引发老师们的感叹：川美的造型能力，硬是很强吔！
《幻景》水墨纸本 200x200cm 2019年
年轻教师王世明，深知转益多师的道理。他明白，浙派人物画将西方人物造型与中国传统笔墨，进行了成功融合，建立了现代水墨人物画新的范式。简单说，就是重视笔墨研究，成功地将花鸟、书法艺术融于人物画中，实现了水墨人物画的重大突破。他认真汲取浙派人物画的技法之长，为后来专攻水墨人物，并与川美水墨人物画传统相融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其实，对于艺术方向，他并非一开始就那么笃定。毕业后，他画人物，也画过些山水。只是这些山水画，就像明星的早年隐私一样，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
初露锋芒，大抵可追溯到1987年。当年，他在四川美术学院陈列馆，展出水墨人物写生作品20余幅；作品《春寒》，还参加了“重庆国画院第二次进京作品展”。
看似平淡的岁月，还有两抹亮色让他没齿难忘。
《牧歌夜宴》水墨纸本 145x220cm 2014年
1994年，他在鹅岭印制二厂的后山坡上，军队炮连所属住所建起了画室，潜心钻研中国画。在绿色葱茏的山城之脊，他终日栖身30平米的画室，活得像个隐士，读古画，晤名士，画一些任伯年风格的人物小品。
1996年，他受邀参加重庆国画院三峡写生活动，与马振声、周顺恺、陈航、杨涪林、谢关键等画家赴三峡体验生活，收集创作素材。这为期半月的写生，因名家荟萃，而成为重庆画界的一次重要记忆，屡屡被人提及。也正是这次写生，为王世明的艺术之路，打开了一片新途。
从“青石滩”出发
1997年，重庆直辖。很多画家，由此有了人生中至为重要的创作题材和任务。
得知有一个展览，素来偏好现实题材的王世明，内心一阵澎湃。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高山峡谷和移民的声影，胸口似乎也回荡起三峡的潮声。很快，他有了初步构思：数十位三峡移民，置身激流边的青石滩，面对未知的世界，整装待发，满脸憧憬，又心思惶惑。
他推掉所有社会事务，除了上课，就是创作。在重庆国画院展厅里，他躬身画了大半年，才得以完成。当30位男女老幼，簇拥迁徙的图景呼之欲出时，他才得知，这次展览将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行，展览名最终敲定为“庆祝重庆直辖——大三峡·重庆中国画展”。无意间，源于近期写生的素材，成了王世明参与宏大叙事、主题创作的重要资源。
这次展览，北京美术界众多名家出席，并开展了学术研讨，《美术》杂志还做了专门报道。王世明这幅长5米、宽2米的巨幅力作《三峡叙事·大移民》（原名《青石滩》），以视角独特、构思精巧、群像生动、笔墨丰富，被评为展览一等奖。
《青石滩·三峡大移民》水墨纸本 200x500cm 1997年
二十多年过去，这幅为王世明和重庆赢得名声的作品，依旧为画界所重。这是他宏大叙事的开端，瞄准的却是底层百姓的命运大迁徙。他们或肩挑背驮，或坐卧凝望，面对暂时的动荡和恒久的日常，他们胼手胝足，互为依靠。即便生如蝼蚁，也要群居抱团，一起感受浮世的悲欢。时代洪流下的每个个体，都微不足道，但彼此眷顾、共度时艰的人物群像，却光芒四射，撼动人心。
这幅作品大获成功，给了王世明足够的启示和力量。从“青石滩”出发，他朝着现实主义的道路，走得更快更稳，也更加坚定了。
让他再次站上一个高度的，是表现抗战时期“文化名流在重庆”的《岁寒三友》。该作品以见微知著的手法，细致入微地刻画了郭沫若、田汉、徐悲鸿三人，同处一室，围炉而坐，冷眼热心，关切国事的现场。此作惜墨如金，以少胜多。作为文学界、音乐界、美术界的代表人物，他们在一盆炭火的温暖下，感受国运之严峻，畅想捷报之遥传。窗外的澄明、腊梅的绽放，猫咪的回眸，无不隐喻了国之希望、春之必然。而三位名士，恰如松竹梅，乃国之脊梁，傲霜而立。
《岁寒三友》水墨纸本 240x170cm 1999年
1999年，这幅立意深远、笔墨凝重的作品，顺利入选第九届全国美展，让观者为之动容。时隔两年，此作又入选第一届全国画院双年展，成为一时经典。
或许志趣使然，他选择将目光收回，关注身边的现实，包括少数民族的生存与生活。接连几年，他以少数民族题材蜚声全国，《红原飞雪》先后入选“西部热土中国画展”“建党 80 周年全国美展”，《牧归》入选“情系西部·中国画邀请展”，《同心图》入选“全国少数民族画展”获金奖，《凉山朗月》入选全国第二届中国画展获优秀奖。
《小儿推拿法2》水墨纸本 98x60cm 2022年
这期间，他还与全国画家一道，赴渝东南采风，创作出《金色田野》《春山归牡》；随全国美协赴西双版纳采风，作品《版纳之春》入选“全国第二届人物画展”。
2003年，他关注底层民生的《三峡背二哥》，入选“第二届全国画院双年展”，让人印象深刻。
2004年，他表现建筑清洗工的《城市音符》，入选第十届全国美展，其独特的视角和笔墨语言，让人耳目一新。
在王世民眼里，这些底层人物，有着共同的特点，健硕、辛劳、与世无争。命运吻之以痛，他们报之以歌。
《生命吟唱·画家弗洛依德》水墨纸本 63x50cm 2023年
“从宏大叙事，转向个体叙事，几乎是一种必然。父母都在村上教书，我从小就熟悉农民。即便后来到文化馆画画，从木耳到两路，也要徒步两个多小时。一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底层人物，他们赶场、运猪、扛木料、抬石头，他们的劳作，每一天都是我眼里的风景。”
回溯这一时期的创作，王世明说，他偏爱现实，关注底层，其实是命中注定。
“棒棒”与收租院
也就在这一节点，王世明将目光聚焦到了“山城棒棒”身上。作为重庆土著，他从小看惯了村里、乡里的精壮汉子，将锄头一撂，奔命一样闯入都市，在山城的车站、码头、岔路口及坡坡坎坎，提根棒棒，守株待兔地讨生活，耗日子。
当他从县文化馆考入川美，在黄桷坪、两路口，或任何一个人流混杂的地方，他都会与那些“棒棒”相遇。他恍惚觉得，那些早早辍学或高考败北的汉子，不过是和他中途走散的同路人，人生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拿起了画笔，而他们，拿起的是一根棒棒。
他与他们，都有着焦虑。前者想画什么，后者想扛什么。当他画下三峡背儿哥、建筑清洗工后，他发现的目光，终于落在“棒棒”身上。他们那期待的、灼热的眼神，一下将他点燃。
《天光云景·2》水墨纸本 68x45cm 2021年
此时，正值盛年的王世明，已是中美协会员和重庆市国画院兼职副院长，风格路数大致确立，如何在学术上更进一步，是他思考的焦点。能否用画笔为“山城棒棒”立传呢？
他想到此，竟有些激动。作为城市底层，“棒棒”终日游走，卖力而生，没有底薪，没有考勤，没有节假日。他们是一群透明人，无名的自由职业者。因为太过自由，像风一样漂浮，水一样无凭。
画吧，就画他们！很快，以《山城街头的棒棒》命名的系列水墨人物，在宣纸上站立起来。他们或独守街头，或比肩而立，身形高大，背景空空，他们就是画面绝对的主体，大有顶天立地之势。这些作品一亮相，立即引起了画界、评论界的关注。
《山城棒棒与收租院》水墨纸本 136x68cm 2011年
《山城棒棒与收租院》水墨纸本 136x68cm 2012年
由此，王世明一发不可收。数年间，他画下了许多“棒棒”，以致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们的原型曾出现在哪里，哪几幅算是代表作。2007年，一幅照样名为《山城街头的棒棒》的写实人物，入选“民生·生民——现代中国水墨人物画学术邀请展”，受到普遍好评。
在官方画展中，关注底层和个体的水墨人物画并不少，但像王世明这样，用丰富的笔触对人物形象深入刻画的并不多。在他笔下，即便是一群无名氏，都面貌清晰、神情各异，没有简单的意象化、抽象化，乃至概念化。
《山城棒棒与收租院》水墨纸本 136x68cm 2011年
谈及这一阶段的创作，王世明坦承，他历来注重笔墨语言，对于着意刻画的底层人物，他会在对人物对象感受的基础上，强调用笔，将笔锋、笔力用到最大化，从而赋予人物个性与活力。由此，我们看到，这些底层人物，往往笔触丰富，线条酣畅，用墨清晰，形貌精准，富有立体感和雕塑感。
当一口气画了许多年，各路“棒棒”欢聚于画室时，王世明深感，简单的现实主义和写实技法，已不能满足自己的创作需要。他开始新的探索。川美历史上，有一个骄人的记录，就是创作大型雕塑《收租院》。那些农民被地主压迫的鲜活场景，每每让观者共情，甚至声泪俱下。
《山城街头的棒棒》水墨纸本 200x200cm 2007年
同样是底层写实，不同时代，却有着不同的情状。为何不能让“山城棒棒”，与收租院农民隔空相会呢？很快，一批名为《山城棒棒与收租院》的作品出炉了。
时隔数十年，底层人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已有天壤之别。相对于收租院农民的衣衫褴褛、表情悲苦、目含怒光，今天的“棒棒”，衣着整洁，神情自若，一副随遇而安、笑对人生的样子。
王世明说，对穿越相聚的底层，他以同样丰富的笔触和墨色去表现，毫无差别心。他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如此。他无意揭露和歌颂，他只是以超现实手法，去观照不同时代的底层人生。
同样的超现实探索，他还为传统文化赋予当代意义。比如他诠释屈原《楚辞》，没有简单地图解楚文化，没有还原那久远的诗意和人物景象，而是让一群当代人挤在命运之舟上，浑浑噩噩，魂飞魄散。数十人黑压压一边倒，某种意义上，隐喻了当代人在催眠状态下的集体无意识。该作品名为《楚辞·招魂·河之殇》，先后参加“新中国美术家系列·重庆市国画作品展”等多个展览，均引发热议。它以其罕见的探索性、思想性，成为王世明绘画历程中的重要代表作。
《楚辞·招魂·河之殤》水墨纸本 145x300cm 2016年
他偶尔也会幽默一下。哪怕是表现国画系同事聚餐，吃烤羊，也会请来苏武同坐，看他快乐地吃着羊肉。而苏武鞭下的羊群，也跟着来到烤炉前，四下张望，不明所以。
“观者怎样解读，完全自由。我只想由衷地表达、呈现。如果一定要谈点什么，我想说，大概是借鉴了文学的修辞手法吧。”王世明说，将本不相同又有所联系的两种人和事物放在一起，可以产生反讽的效果。
事实上，他完全做到了。当他以精湛的、解剖般的写实能力，在同一时空下，赋予两个时代底层人物，同样粗壮的骨骼、健硕的肌肉，却不同的表情和眼神时，他其实已超越了写实本身。他带给我们的，不只是画作，还有思考。
热炙日常
当王世明画下100多幅“棒棒”时，时间已经来到2019年。
15年来，他不知疲倦地画着“棒棒”，关注各民族的平凡百姓，参展、获奖，被讨论。
其间，不时参与主题画、红色题材创作，他真将自己训练成了一个手持画笔、热情劳作的“棒棒”。
“以前条件那么艰苦，都天天在画，现在为什么不画呢？”尽管退休多年，王世明仗着身体硬朗，时间宽裕，画得比以前更勤了。他有着虎溪公社最大规格的画室，里面摆满了各种画作成品和半成品。其中，相当部分是他舍不得售卖的代表作。
与“棒棒”同室的，有农民工、摩托车手、猪贩、花农、牧民，他们济济一堂，不拘形表，笑而露齿，让人忍俊不禁。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些陌生的底层兄弟身旁，冷不防站着似曾相识的人物。仔细一看，竟然是齐白石、张大千、石鲁、弗洛伊德诸神。他们一定是作者心中，神一般的人物，但他并未将其偶像般塑造。相反，齐白石背对玉米地，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任身后乱蝶飞舞，蛙虫横行，画上的题字，则取自齐翁用过的画名《草间偷活》。而石鲁则是一脸困倦，病时的模样。
《草间偷活·画家齐白石》水墨纸本 100x60cm 2023年
赋予底层人物高大的身躯，却让神一般的画坛前辈，还原到本真的样子。这大概是“王氏人物”的特有手法。拒绝崇高，拒绝媚俗。一切都以生命的视角，看齐。
当新冠疫情扑面而来，王世明本能地开始了新的创作。因为源于现实的不可遏制的冲动，他快速完成了抗疫作品《一呼一吸》。画面不大，病人躺在床上，痛苦地接受治疗，身心扭曲，面貌模糊。看不清是谁，或许是邻居，是亲朋，总之，他是千万感染者中的一个。
这幅作品，后来参加“中国力量·四川美术学院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主题创作展”，观者无不有切肤之痛。
渐渐地，王世明将目光从陌生人，转到了自身的生活日常，并开始用大面积破墨，表现漫漶不清的人间烟火气。比如《辛丑记事·热炙》系列，一律人像模糊，氤氲笼罩，水墨淋漓中，画面有了丰富的自然肌理。
《辛丑记事·热炙2》水墨纸本 68x45cm 2021年
《辛丑记事·热炙3》水墨纸本 68x45cm 2021年
《辛丑记事·热炙4》水墨纸本68x45cm 2021年
《辛丑记事·热炙5》水墨纸本 68x45cm 2021年
《辛丑记事·热炙6》水墨纸本 68x45cm 2021年
“相对于早期‘棒棒’系列的笔线硬朗，这时候，我更重视用墨。墨的浸润，给人以时间感，能很好地体现人间现实。以大墨表现人物，在全国都不多。”走进时间深处，王世明从一个冷眼热心的底层旁观者，渐渐成为一个生活的介入者。
大半辈子画别人，为什么不能画画自己呢？于是，我们看到，近年的画作中，常常有貌似王世明的中年人，成为画面的主角，理疗、发呆，含饴弄孙，或守望乡愁。而记录小孙孙快乐成长的《成长记》系列，用温情的笔意，表现了爷孙乐的种种情状。就这样，作为普通市民的微笑个体，他与众人一样，被热炙，被调侃，被叙事，被凝视。
《成长记系列》水墨纸本 40x60cm 2021年
而这一时期，他笔下的“棒棒”，似乎也已变老，不再高大，无论肩挑背扛，还是沿街休憩，身形和表情，都已柔和了许多。真像街头晃荡到老的“棒棒”，而不是“棒棒”中的模特。
随着笔线由硬转柔，墨色由浓转淡，人像由清晰转模糊，入世甚深的王世明，似乎有了更为达观、超然的态度，下笔也更加放松和自由了。他笔下的画面，也有了更强的叙事性和文学性。他说，这源于对生活的感受，对阅读的热爱。
在有限的访谈时间里，他谈及自己的艺术人生，颇为简略。言及同行，他也总是表扬。当他看看手机，提出要去接孙孙放学时，访谈戛然而止。
我们相伴走出画室。在他挥手转身的刹那，我看到他花白的马尾，在空中微微颤抖。就像尘世中的“棒棒”，和我们。
恰如《繁花》所言：他不响，像一切全由作者定。
（来源：渝商精英联盟）
画家简介
王世明，1957年生，重庆市人。1978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绘画系中国画专业，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现为四川美术学院中国画书法艺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术家协会蒋兆和艺术研究会会员，重庆中国画学会副会长，原重庆国画院副院长，重庆画院中国画艺委会主任。作品多以表现巴蜀底层民众生活。曾入选九届，十届全国美展，第一，二届全国画院双年展、第二届全国中囯画展，新中国美术家系列展等全国性美展。获第二届全国中国画展优秀奖、第三届重庆艺术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