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阶段的浅层次认知的笔墨,是僵化的,僵死的,是游离于书写之外的,这种笔墨是没有生机,也不需要生机的,所有的生机都是对它的破坏——我就是桌子,如果这张桌子会走路,那么它就完蛋了,我今天把它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如果会走路,那还不得累死我啊?这张桌子会说话,有情绪,你说怎么弄呢?当它成为单纯的工具的时候,自主性越差,价值越高;当其成为艺术的元素的时候,自主性越高,艺术性越强。如何来理解这句话呢?
有人问我,洪老师,什么样的书法是好的书法,什么样的书法是不好的书法。我不能说写成王羲之的就好,写成颜真卿的就不好,写成你的就不好,写成我的就好,写成男书法家的就好,写成女书法家的就不好。我能这样说吗?不能呀。难道写到五公分以上的就好,写到五公分以下就不好吗?写得黑的就好,写得白的就不好吗?有大小的就好,没有大小的就不好吗?写在格子里的就好,写在格子外面的就不好吗?写得端正的就好,写得不端正的就不好吗?那么,写成什么样的是好,写成什么样的是不好呢?你们看,今天屏幕上播放的这些,都是我的作品。你说,写成这样好不好呀,写成这样呢?那我该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呢?如果我作为一名职业的书法艺术家,我连写成什么样是好的书法,写成什么样是不好的书法都判断不了、表述不了的时候,还是一名艺术家吗?我还配做这个职业吗?离开笔墨就没有书法,所以,我的判断并不是一天两天,不是睡觉一醒来起来就会判断的。不是,我也在思考,写成褚遂良是瘦的,写成颜真卿是胖的,写成何绍基是动的,写成伊秉绶是静的。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有笔墨变化、有动静变化,有大小变化,有枯湿浓淡,是好的,那弘一法师有浓淡吗?有断连吗?他的书法有情绪有情感吗?有啊,但你看到的情绪情感是断的还是连的?是怀素那样的吗,还是什么样的?你觉得在怀素这里,我们所有的技术技巧都是对他的破坏和干扰。张旭技巧多高啊,连颜真卿都向他请教笔法,他还不高吗?那写成张旭好吗?
所以说,当我们静下来要对于笔墨进行学术表述的时候,越具象,越难表述。“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短长肥瘦都有各自的美,杨玉环以胖为美,赵飞燕以瘦为美,你说她们俩谁美谁不美呢?真不好说。初唐,“书贵瘦硬方通神”,中唐,如果没有与当时的那种雄浑博大、雄厚丰美的社会审美向往相吻合的笔墨,通通都会成为过去时。所以,当我们来判断笔墨是否有价值的时候,就要从具象的轻与重、快与慢等等中跳出来,最后要实现的是“见人不见字”的境界。也就是说,当笔墨成为人的鲜活生命存在的时候,就是好书法。八大、弘一、吴昌硕、齐白石、褚遂良,都是如此,通过笔墨能看到他们的生命,这时的笔墨就已经超越了笔墨本身,而是人,是生命状态,是鲜活的,是听得见艺术家的呼吸的;不好的笔墨呢,就是“见字不见人”,即你的笔墨跟你的人没有关系,老张是这样,老李也是这样,今天办喜事是这样,今天办丧事也是这样,看不出事实变化,看不出喜怒哀乐,听不到人的脉搏的跳动,这样的笔墨肯定不是我们所需要的有艺术境界的笔墨。
这样,我们就已经开始从具象的笔墨上升到有感觉、有运动态的笔墨了。我们看得到每一个笔墨的起行收,看得到笔墨的生成过程,此时的笔墨就被赋予了生命感。但真正要达到笔墨能记录自己的生命态的程度,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你画的那只鸡,画的那只鸟,画的山,画的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看到后就知道,这不就是赵之谦的吗?这不就是徐文长的写意吗?花已经不是花了,雾已经不是雾了,这时的笔墨就有意思了,就有生命了,就开始在进入笔墨的真正有价值的状态了。而当笔墨成为有价值的存在的时候,就是它的生命感、运动感、就是它的过程被鲜活记录的时候。我们刚才讲了,笔墨要在艺术中实现它自己的价值,就是从它具有运动感、能够记录笔的运动过程、存在形态开始的。你说,笔墨本身有没有价值呢?离开艺术家,笔墨就没有价值。一流的艺术家,笔墨是一流的价值,三流艺术家的笔墨,是三流的价值;不可能三流艺术家的笔墨是一流的价值,也不可能一流艺术家的笔墨是三流的价值。笔墨是跟人走的,笔墨的价值取决于人的状态。反过来说,尽管你有一流的状态和一流的学问,但技术是你的盲区的时候,你的笔墨同样没有价值。你是文学家,你的文章写得特别好,你的诗作得特别好,但书法这个领域是你的盲区,你不懂起行收,更不懂这之间的笔墨关联,所有的笔墨技巧你都没经过训练,拿着毛笔你一筹莫展,或者瞎画一气,这是没有价值的。因此,对笔墨的专业化训练,是让笔墨产生价值的前提。所以我在后半段就要讲,我们通过什么样的行为才能够不断提升笔墨的价值。我们要追问这个问题,要追问笔墨应有的价值,基本要求是什么呢?
作为一个书法家的存在,他的写字能力的培养是从临摹开始的。临摹什么呢?临摹经典。经典是谁的呢?伟大的优秀的艺术家的创作结果。没有优秀的艺术家,就没有优秀的艺术。所有的笔墨技巧,都是从古至今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为什么我们要去学习王羲之?因为“二王”实现了中国书法核心书写技术价值内容的丰富和提炼,线的生成技巧、线的存在形态、线的变化,以及线作为实现人的精神气质的媒介,都是从王羲之父子开始的。那么,离开对“二王”的学习,或者说广义的对“二王”书法优秀传承人的学习——唐代的欧虞褚薛、颜柳欧赵,还有张旭怀素,宋代的苏黄米蔡,这些都是“二王”技术的忠实继承者和传承人——都是行不通的。离开他们,就没有中国书法史。中国书法史就是由一个又一个在王羲之这条主干上成就了的大师们所组成的灿烂星河。因此,对“二王”以及“二王”一系的大师的学习,是使我们的笔墨成为有价值的劳动的不二法门和通道。离开对这个体系的学习和研究,就没有价值。
(文/洪厚甜)
注:张杨根据录音整理
(来源:净堂艺潭)
书法家简介
洪厚甜,1963年出生于四川什邡,号净堂。职业书法家。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现为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所党支部书记、副所长,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楷书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国民主同盟中央美术院副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院研究员,中国文促会书法篆刻院艺委会委员,四川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