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末,我与刘春杰馆长相约三年的个展计划终于瓜熟落地,《千里走单骑》在金陵美术馆开幕迎客。在后疫情时代下,世事多有压抑与困苦之时,感谢春杰老友的支持与宽待,值此借由展览之便,与一起走过多年的版画战友、同行们一起畅谈艺术之本,做事之道等,颇感幸事。
千里走单骑1,100x80cm布面油画2023
刘春杰馆长是特别实在的人,不愿意浪费时间,弄一帮人在一起讲虚话,套路的话。做美术馆馆长十年了,听惯了各种各样的套路,他是很烦的。所以跟我说:这次展览不搞研讨会。老友尹吉男十多年前也劝我不搞研讨会,但我没听,原因是觉得有点尴尬,没人来仪式一下就如同结婚不办婚礼,多没面子啊!这一次如果不做研讨会,朋友们来了,从全国各地过来,怎么交代呢?春杰说不搞研讨会,做一个对话会、交流会吧!我颇为赞同且通过交流会上每一位同道、至友的发言反观自己,发现其实我们自己看自己是一个面,但都并不能看到自己的全面,我们需通过他者的眼光来确认自己。我们一辈子都是这样的,你的调整也好,你的停顿也好,你的勇往直前也好,包括迷茫和痛苦也好,其实都是跟他人有关的,像草船借箭一样。这些观点我们自己是生产不出来的,生产不出那么多的角度和看法。所以,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真诚的交流是非常有价值的,这也是交流的意义所在。
千里走单骑6,100x80cm,布面油画,2023
比起许多职业的说客既不读书也不读画,他们面对作品没有感受能力,却把翻译过来的“二手的西方”(王华祥发明的词)美术评价标准,加上32开印刷图片的读画经验在这片土地上按图索骥,长的不像的作品一律枪毙,呜呼。他们说图像时代是不需要看画的,更不需要反复在这里看,有啥好看的?看张图片就行了,甚至印刷品都不需要太清楚,知道它们的意思和观念就行了。我对“前当代艺术”(我造的词)是非常反感的,是一些粗制滥造的西方艺术仿制赝品。本来九十年代时,我是前卫的急先锋,自己挑头反传统,也是“前当代”中的一员,但当这个队伍变成一种势力,变成一种普遍的,由原来的少数人后来变成社会几十年的一种潮流特征了,那新的当权者是谁呢?就是那些新的专家权威。他们掌控了江湖、美协、美院,三足鼎立。这三足都不同程度对绘画本体蔑视,不是忽视是蔑视。而画画的人必须表态,表态放弃绘画,或者搞抽象,或者画烂画,才能显得你革命。这就跟十年浩劫一样,你必须对你爹,对你妈,对你家出生和传统表示不屑,你们家过去有钱,你们家有房子,你们家有人读过书都是罪,你受过学院教育,这都是罪。那时候我与当代艺术就开始分离了。分开之后,我受到一些评论家和学生的侮辱,很多人会拿各种“二手西方”东西来攻击,他们拿着政府的薪金却说我被诏安了。后来我意识到他们不就是拿“理论”来攻击我们吗?在我们没有理论储备的时候,就像别人拿着刀,你是赤手空拳,是无法抗衡的,虽心里不服,但是打你没商量。
于是那时,我便开始决定写东西,我的文笔其实是依靠愤怒来支撑的,并非文字游戏。跟别人不太一样,比如他们一谈都是时代、潮流、当代等等,而我是点对点射击,就像名“狙击手”。比如朱其、朱青生、易英、吕澎这些大佬,一个个点他们的名,百发百中,屡试不爽。为什么这么干?也许我是一个生错时代的人,有一点古代武夫的思想:“擒贼先擒王”,对方若带一帮人马就打个儿最大的,这是我的策略。
看不见的真实4,100x200cm,布面油画,2023
当然,代价是很大的,到后面这个群体几乎被我得罪光了,据说他们联合起来抵制我,号称在美院办的投资人班里把我当反面教材,让他们别买我的画。但令他们失望了,我能卖画,能赚钱,虽没有大富大贵,但生活也过得去。有一部分欣赏我的人,观点一致的人,比如尹吉男、王林、冯博一、吴洪亮、彭峰、管郁达、刘礼宾、杜曦云等。现在这些批评界的大佬我们关系都很好。我有今天,是因为那些真正有思想,有文化的人你是不会得罪的,相反也和我一样是很孤独的。他们那个群体当中也在说一些昧心的话,也在听那些废话,遇到像我们这样真诚的人,反而很高兴,如同我是代言人。
自画像,30x30cm,布面油画,2023
儿子画像,30x40cm,布面油画,2023
我承认,在艺术市场我真的是有毛病的,几位朋友提到,我画儿子画的很好,非要把脑袋上缝个动物,我画自己画的也很好,非要弄个狗在我后面,我不能容忍那么和谐那么完美,是我变态吗?我想我们的生活如此复杂,甚至个体生活很多时候都是极端压抑和痛苦的,我深知变态已成常态。有的人表示出来的画很美好,我不反对的,但我没有办法,我是天生表里如一的人,这样画的时候心里面就治愈了,压抑就没了,别人可能看了压抑了,但我放松了,写文章也是这样的,所以写完以后特别痛快,因为它使压制我的人不痛快了。
他的画像,39.5x40cm,布面油画,2023
其实我经历要命的事情很多,得罪的都是我的饭碗,美术学院也好,批评界也好,还有艺术市场,几乎见一个得罪一个。我最早最先与香港画廊合作,老板是犹太人,他说“我喜欢你这种画,我们的客户喜欢你这个画”,认为中西绘画结合。我是非常前卫的开创者之一,1994年开始进行的拼贴风格系列。但当他说完,我转身就不画了,这其实就是毛病,因为这让我觉得在迎合庸俗买家的口味,在心里面与其已经划分阶级了,觉得这帮人根本不懂画,他们看中的画我偏不画,我就要跟他作对。
在这里我办学也有一个动机,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希望通过办学跟美术学院抗衡,美术学院的教学太传统、太单一,我希望有一个全新的学院,一个既要深挖传统又要拥抱现当代艺术的学院。但是后来没有实现,以前认为自己是属于心想事成的那种人,后来发现是心想啥啥不成,这是宿命,我很释然。
我的画像,30x40cm,布面油画,2023
那时王中军找到我,他说“华祥,你的画画的那么好,怎么一线画家(拍卖)没有你呢?就商业拍卖行没有你,要不咱们俩合作吧”,他经常来看我画画或请我去他家,但也经常提醒,暗示我,说他喜欢美的画,喜欢好看的,那时我们心里面的距离其实就拉开了。合作到年底的时候,在2005年,我就提出来了,现在回想,其实那会儿也是重回美术界的里程碑:我在中国美术馆做了个展《整容》,以结束10年前开创的向大师致敬的文化波普风格,也是决定杀回美术圈的起点。之前有好多年不画画,因为我很迷茫,很愤怒,整个艺术圈已经把艺术本体扔掉了。画画会被侮辱,而且原来优秀的同代人比较接受西方理论,当代理论,我的粉丝学生受到造反风气影响也瞧不起我了,我意识到再不画画,可能就完蛋了。临到展览开幕之前,我对王中军说:“我要在美术馆做展览,我们俩可能不太合适,你就不用给我花钱了”,本来要求他给我出画册。因为他只做拍卖,这点我也有些意见,对拍卖那时很不屑,瀚海拍卖公司曾聘我为首任油画艺术总监,大概98年,做第一任油画艺术总监,组织中国这帮今天全部千万级的画家去拍卖,还做出版,唯独不画画,就觉得画画,我所追求的艺术没有人认,看到的全是相反的东西。
看不见的真实1,100x50cm,布面油画,2023
痛苦的时候,体重到了将近190斤,特别痛苦,我便开始自我疗愈,自我的心理训练非常重要,慢慢把自己打通,打通了之后生活非常的美好,其实这个世界没有变,但是我变了。可能朋友们看到我在外边到处得罪人,以为我有毛病,觉得根本不可能活下来,但恰恰相反,这个时候我已经不生气了,生气的时候超不过10分钟,哪怕跟家人吵架,也最多不超15分钟就过去了,这就是长期被压制,被边缘化,被敌对,没死却活过来了。
《山海经演绎5》59x89cm,综合材料,2023
我今天想清楚了,为什么画的东西不好看,我接受不了它完全好看,开始出发点是准备画好看的,画到一半快结束的时候,就一定会把它搞成不好看的,导致在艺术市场上面,好多人对我敬而远之。但没关系,还是有喜欢的人,还是有买我画的人。后来也变得释然,如果想让所有人都喜欢,我不会是一个好画家,也接受了这样一个角色。更何况熟悉美术史的人都知道,真正一流的大师,画的画都不美。博斯是,卡拉瓦乔是,伦勃朗是,库尔贝是,梵高是,塞尚是,弗洛伊德是。不是我落后,是太超前。等我老了,跑不动了,再歇下来等那些资本大佬们,欣赏他们争抢我的画,只要我的画好,好就值钱,值钱就有人买。谁会和钱过不去呢?那些诋毁我的人,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山海经演绎6》59x89cm,综合材料,2023
其实,我是开玩笑的,说说开心,我没那么看重自己,更不是看重世俗评价。我在2006年出版的《乱讲集》扉页上写的是“当我进入原野,原野依然空旷,当我离开城市,城市依然拥挤”,忘记是不是原话,大概意思就是“我不重要”,而且我随时准备着死,觉得今天又多活一天,太赚了,所以每一天争取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是想分享给大家的,但不是说我没有分寸。春杰曾说我有细致的一面,还有内松外紧。是的,有这一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可能在哪个地方都活不了。能够走到今天到现在,一个退休之人,谁理你呀?但我的朋友们还依然喜欢我,虽有许多缺点,但是所蕴含的真诚这个东西是大家包容和喜欢我的原因。真诚胜过思考,真诚胜过知识,真诚胜过权力,真诚胜过金钱。因为当你真的时候,钱是副产品,包括权力也是。
孤独的巫师二,100x80cm,布面油画,2023
最后,我特别珍惜和感谢志同道合的兄弟姊妹,以及支持我的家人和朋友们,其实人生而孤独,孤身一人来到世界。母亲是第一个依靠,父亲是第二依靠,第三是兄弟姊妹,第四是老师亲戚,第五是邻居和单位,第六是村庄和城市。因为生而孤独,所以既恐惧孤独,又向往孤独。既享受群居的好处,又承受群居的互相的侵害。人类是由原本孤立的不相干的个体够成的,又因为互相抱团而得以从其它许多物种灭绝后存活至今。自然而然,带领者和孤勇者就会令人仰望和尊敬。“千里走单骑”,是在经历磨难挫折后我给自己的定位,是对生而孤独本相的认清和承担群体责任的守护。
(文/王华祥 2024.1.3)
(来源:当代艺术 )
画家简介
王华祥,1962年生于贵州,198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留校任教。曾为中央美术学院造型学院副院长、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系主任。现为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博士后导师、国际学院版画联盟主席、国际版画研究院院长、中国传统文化发展委员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委会副主任、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版画院副院长、意大利罗马美术学院客座教授、比利时欧洲版画大师展评委、阿根廷ace当代艺术基金会国际名誉顾问委员会委员(FACE-IHAB)、中国高等教育出版社终身专家、中国教育部专家库成员、中国民族品牌发展工程顾问、CCTV【灿烂中国】诗书画名家汇艺术委员会名誉主席、西安美术学院客座教授、万圣谷美术馆馆长、江苏版画院名誉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