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辅圣先生主编的《中国书法史绎》是中国书法史上极具当代性成果的巨著。为了完成这一巨著需要组建写作班子,于是卢先生就委托我担任此书的责任编辑并在全国范围内遴选作者,这套书的特点是按照马克思•韦伯的研究方法来设计的,也就是广泛收集的书法史料只是作为一种知识背景而存在,而评论极其简约,更多的是让阅读者根据材料来作出判断,这和以往作者从头到尾的评说是截然不同的,但事情就是这样,越是简约的评论和描述,要求作者的素养也就越高。当然更为重要的是撰写者需要具有扎实的史论的思辨基础和宽阔的文化视野。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以论带史的写法。而在本书中魏晋时期的那一卷又是全书的重中之重,我和卢先生经过反复考虑觉得姜寿田先生是最为合适的撰写作者,他丰瞻的学识以及对书法史通透的理解力都是让我们确信他能成功担纲此书的撰写工作,而事实也是如此,他最后不但完成了任务,而且他撰写的这一卷也成了全书的亮点所在。于是便有了今天的《中国魏晋书法史稿》。
在中国书法史的知识谱系中魏晋书法精神是代表着中国书法家的知识、技巧、思想、信仰、价值、美学等等之精华所在。姜寿田认为给魏晋书法精神寻根就是一种“知识考古”,魏晋时期之所以出现那样的形态美学一定有着自身的知识合理性和经验价值观的基础,除却社会政治秩序和宇宙为本的观念以外,内在主义的整体观念是姜寿田重点关注的对象,这种内在主义的精神来源于文化原型,那种心物之间,汉字以象形为本源的认识论基础,从而衍生出“立象见意”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考。然后不同载体的艺术形式在不同地域的艺术家那里或以各种艺术情调在内心不断地发酵,并与“道法自然”的理念合流,构筑了魏晋书法精神的基础,人的精神风采加之玄学加持,魏晋人的艺术世界和价值形态合二为一,玄学的渗透将哲学本体向人格本体转移,魏晋时代产生的“骨”“筋”“肉”这种品评之风将人的形态风貌和精神气韵由“象”转化为“意”,姜寿田认为“意”的玄学意味及本身所蕴含的对审美对象的内在超越,使得在他们的论述中,书法已不再单纯是“法天象地”的自然附属物,而成为文化的象征符号:“夫书者,玄妙之伎也,若非通人志士,学无及之。”(王羲之《书论》)
因此,真正体悟书法三昧者,必须具备“玄”的心灵状态。正是在姜寿田的梳理下,魏晋书法家之所以能够以那种风神俊爽、豪迈超逸的“尚意重韵”美学意味来作书法上的挥洒,其内在的逻辑以及由两汉以来的碑学范式向帖学范式转换就很清晰了,王羲之那时已经明确提出“灭迹隐端”“藏筋抱骨”的书学原则,这与在他之前的书学理念已经要求藏锋不露,自然天成高度一致了。姜寿田在撰写中十分注重材料的准确性,并将此材料放之于整个文化哲学的范围之中加以关照,然后再提出自己一系列的书学观点,让我们可以在阅读他的这本《魏晋南北朝书法史稿》里充分感受到什么是文化历史中的书法,以及什么是书法文化中的审美历史和关照。
书法史稿之类的写法可以有三种形式,第一种是“确立史实”的方法,也是目前很多人在采用的方法,他们似乎是利用手中掌握的历史文献来还原书法史的思想发展历程,诸如生平简介、观点著作,作品技法等等,观众被作者设定的线路来看着绘制的图景,只是读者丧失了一定的判断力。第二种写法是在叙述史实的基础上,絮絮叨叨的排列自己的观点,无论你接不接受。第三种则是一种美学史的追踪和判断、选择、提升的方法。姜寿田就是采用了这样的方法,他在勾勒了大的文化视野和史料记载之后,只是循循善诱的方法来设置一些问题情境,我们通常将这种方法叫做重构思想史,也就是所有的结论都应该是每个读者自己得出的,而撰写者只是一个艺术的导游而已,这也就是为什么说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缘由所在。所以,历史学也就是要让大家沉浸在寻找“非连续性”,也就是“文化断裂现象”,姜寿田写史是在文化关照的前提下,做到以史为线,以评带史,以题入境,回归本体。他在评论魏晋书法精神的时候就是紧扣晋代玄学思潮与书法创作中与“意”的密切融合这一主题,那时的书法必须做到“点画之间皆有意”,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事事皆然。”这也就是“得意忘象”的哲学基础本源所在,所谓的“意”就是书法家的内在感受,将物质外化的一景一色一物一人内化为我境我心我书我情。
只有厘清了魏晋书法中的“心”“意”取源于玄学,脱像求意的本相,也就抓住了魏晋书法精神的内在魅力的关纽之所在,姜寿田在论述中就围绕起源于两汉,兴盛于晋唐的草书一体,他提出“中国书法的审美自觉都是围绕着草书而产生的。草书因而构成中国书法审美转换的契机。草书摆脱模仿,超功利实用的特征使得人们有理由认为它是来自庄学性格和精神的一门艺术。”(姜寿田《中国书法理论史》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页)
姜寿田认为从文化源头看,这是与东汉晚期儒学的衰颓和奇里斯玛权威的丧失有着密切的联系,让道家、阴阳家的关注个体主旨的特点对兼济天下的儒学形成了巨大冲击。儒学作为皇家倡导的精神主流,在逐渐地式微,那种对收容人心的思想辖制作用荡然无存,人的个性反叛意识开始萌醒,我写我心我写我意的主体意识成为了书法上的美学追求,当然不容忽视的就是老庄哲学无疑起到了巨大精神关捩作用。老庄哲学倡导的对人的精神的内在超越和安顿,使得魏晋书法成为了书法史上最为难得一见的高峰,这种高峰的形成就是思想解放的结果。
草书所表现出的正是超越和摆脱膜拜功能之后对人性的自我观照和审美意志的自我表现。这也就是为什么姜寿田在后来提出“晋唐一体”理论的精神来源。只有真正从大历史、大文化、大情怀的角度去关照和理解书法状态史,才能够真正把握其发展的内在逻辑,姜寿田是一位既具有中国古代“士”精神的书法学者,同时也善于运用西方现代研究的理论和方法的现代专家。其在分析书法作品时可以从儒道释的文化存在基础出发,再从图像学的分析判断作为科学依据,最后落脚于接受美学的个体感受上。
所以,读他的著作可以感受到他的学术态度严谨、史料收集扎实,逻辑演绎严密,叙述语言清晰,中西手法叠合,文化视野宽阔,中国诗性精神在他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记得有一次我和他在北京参加一个书法诗歌的学术研讨会,当姜寿田发言完毕后,杨洁篪先生走到他面前,紧握着他的手说:“听了你的发言我很受启发。”只有和姜寿田接触以后我们才可以发现他身上那种儒雅风流的学者态度和丰瞻的学识对人的影响力。仿佛让人感受到三十年代那股学术之风的延续,可以说姜寿田是当代中国书法文化人的楷范。
他的学术修养要求他对很多当今浮躁浅薄的风气保持沉默,因为他不屑与之一辩,但是只有当他忍无可忍的时候,他也会拍案而起,比如他在《书法报》上撰写长文驳斥某些书法家的狂妄自大无知,认为自己已经超越古人了。还有他虽然不以考据为主业,但是当他看到台湾有些学者在论述怀素书法史实的时候,无论在材料考辨、论点阐释、历史叙述等各种方面存在很多问题时,他就在报纸上用整版篇幅刊发考据文章,驳斥一些学者错误的看法。所以,姜寿田是一位儒学入世精神与庄禅出世精神相纠结的学者,正因为如此,他的研究比起更多的书斋学者多了一份斗士的激情,而同时比起很多批评家又多了一份学者的冷静。
魏晋书法是中国书法史的“轴心时代”,它对构成中国书法家的知识、境界、思想与信仰世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姜寿田在这本著作中将历史记忆、思想资源、人物风华、精神状态、技法元素都做了重新的阐释,你可以感受到他层层渗透,抽丝剥茧、寻觅探幽、回溯本源的研究方法,看了之后我们再联想从甲骨文、钟鼎彝器、敦煌文书、流沙坠简再到隶楷之变、行草风流等就可以串联起来形成完整的知识链条。
于是我们可以发现姜寿田这种思想史写法扩大了知识考古的意义,那种知识背景的考辨和挖掘,以及一般思想的叙述——碑刻、帖学、信札、公文、书籍、经典等等,经过他的仔细爬梳,我们会很深切地感受到对图形的再认识如何从文献下手,让文物资料进入思想史的研究视野,并带领我们走入一个开放的边界,从而使得我们以及后来的研究者从新从空间、时间以及观念中不断获得新的理念和认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而言,魏晋书法精神就是一个接受再阐释再接受的不断互动的过程中。
在姜寿田的一系列著作中,比如《中国书法理论史》《现代书法家批评》《学术与思想——书学论稿》《现代画家批评》《当代国画流派地域风格史》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学术研究长于历史,偏重于论、兼于批评、重点学术、书画并举这样一个特点,他的写作风格逻辑性强,读来足以益人神智、启人思维,而他对书法“轴心时代”的解读,会让我们真正认识到书法对人的精神状态的影响。可以说姜寿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骄傲,他的著作也将成为当代书法理论史上的经典。
(文/胡传海,曾任中国书协学术委员会委员,《书法》杂志原执行主编、编审)
(来源:河北美术学院书法学院)
作者简介
姜寿田,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书法导报》副总编,河北美术学院教授,河南省书协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曾获第三届青年理论家书谱奖,全国隶书学术研讨会二等奖,首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提名奖,第三届中国兰亭奖理论奖三等奖。曾出任第二届中国书法兰亭奖理论奖评委,第八届全国书学研讨会评委,第二届全国草书论坛评委。
出版专著:《中国书法理论史》《中国书法史绎·本体卷》《当代国画流派地域风格史》《现代书法家批评》《现代画家批评》《学术与思想·书学论稿》,主编《中国书法批评史》《中国书法发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