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15年至今,“水”是我唯一的母题,先后创作了“以水为水”语言试验、水法抽象尝试、文本重构探索、“以水为山”图像转换等多个系列组画。其间参加多个学术展览,并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关山月美术馆举办个展。在深入研究传统水法基础上,我以对图像与材料关系的反思,建构了全新的水法语言体系。
2015年至今,我的中国画作品“水图”系列受到业界关注。从第一次尝试在生宣纸上复现马远《洞庭风细》至今,大大小小完成了几百张“水图”,其中有成功者,也有以失败告终的,却始终未曾离开这片水面。
“水”是我这些年创作的唯一母题。在“水图”系列作品中独特的“牧羽式”水法被评论家杭春晓称为“以水为水”。我的“水图”系列创作在新水法语言体系建构、传统文本的解构重构、“山水”母题的图像转换3个方向上展开。我画水,也研究水,博士学位论文《马远水图的水法与视觉空间研究》即定向于此。在该研究中,我尝试以视知觉心理学、结构主义和语言学方法,去探索马远《水图》卷中12幅水画的视觉空间生成。
遇见”马远:关于墨法的新挑战
南宋马远的《水图》卷在中国山水画史上地位独特,是传世水画代表之作。这件作品无论在南宋还是当代,都是如此与众不同。12幅独立《水图》合裱一卷,笔笔精微,尺幅小而意境无限;还有画外迷一样的马远身世、飘摇又厚重的南宋王朝,所有这些都让我痴迷。
从2010年到北京开始,我一直在尝试墨法和图像的新实验,创作了《城市边缘风景》《云图》等组画,重表现、轻语言,重心性直抒、轻文化隐喻。2015年我在北京举办“知北游·云图系列作品展”时,正为创作瓶颈所恼。恰在那时候,我与马远《水图》“偶遇”在北京故宫武英殿,并突发奇想:马远12幅《水图》为绢本墨线勾勒而成,矾过的绢面给了画者充足的时间思考与精描。而在下笔即洇的生宣纸上,我可否以全新的方式重新演绎这复杂水法?说实话,一开始我只是想以技术挑战给自己渐趋麻木的艺术直觉以刺痛,却不想竟豁然开朗,浸淫“水”中一发不可收。
中国画家里擅大写意者,都熟知生宣纸的洇化之性。好的生宣纸更是能在接触水墨后留住墨而让水继续洇出去,如此再覆笔时,水洇之痕会清晰保留。写意者顺其自然随形、随性而成,深浅水痕变化可为肌理、可增层次。而我要挑战以此法“洇”出或粗或细、或圆润或方折的种种形态水纹线,“洇”出一片水来。这是与传统勾线造型法截然不同的图像生成机制,水又是最无定形之物,其难度可想而知。这必然要求动笔之前对哪里留白作山、哪里虚化为云要有十足把握。尤其是其中“水法”的内在结构逻辑,若非熟谙于胸,便会徒然无从下笔。即主体的“我”要意在笔先,做好充分准备,才有能力对抗水的“洇化”属性。因为一旦下笔落墨,所有的时间、空间和节奏,就全由水性主导了。这完全是一个画家克制隐忍的“控制”与恣意蔓延的自然“水性”之博弈。稍有迟疑,笔下水痕轻则聊无精神,重则漫漶失控。哪怕是一笔失控,对整幅水面来说都是毁灭性的,因为生宣纸上绝无修改重来的可能。此法对材料依赖性很强,生宣纸性、墨色颗粒粗细、含胶比例、年份乃至笔锋软硬长短,都会影响笔下水痕的生成。
王牧羽《鹊山·秋色·华山》纸本水墨34cm×68cm×32016年
我用一年多时间无数次实验与重来,不断换笔、换纸、换墨,一笔压一笔,笔笔不停歇。笔下水纹从散乱一片到逐渐成形,终于水法明朗,意境渐生,心态也从浮躁归于虚静,真如修行一般。评论家李小山说,好的艺术必须有难度,带难度的“手感”锤炼,是每一个“画者”永远无法为外人道的自我认可,也是图像意义和“艺术观念”无法遮蔽的艺术价值。在“废纸三千”之后,我终于以此法完成了与马远《水图》手卷同尺幅的12幅“水图”,并以同样规制合裱成卷。我毫不避讳采用马远即有图式,但其中线条却转黑为白,褪彩留灰,如底片反转。再辅以细细晕染,水澹澹天茫茫,呈现出全然不同于马远,却又与其内在水法息息相关的“新水图”。
“以水为水”:兼论视觉与水法
杭春晓用“以水为水”定义我的“新水图”,特别指出其中语言的新意:图像与材料之间在图像生成机制上存在紧密的“物——物”转换关系。在这个机制中,“画家的主体权力遭遇了空前质疑”,这是带有明显“权力结构检讨”的思想转向。如果说马远的观察及表达方式是艺术语言对自然景观的一次“人为”翻译,那我所做的,则是从这个人为翻译生成的图像出发,用水的物理属性向自然景观做了一次“逆向”翻译,这是“将绘画的生成权力最大可能地交还给物本身”。在此意义上,我画水的过程本质上是“水的物性”在试图摆脱“人的控制”。我笔下的水纹是水、墨、色与生宣纸纤维的微观相遇生成的印记,是“水性”主导完成了“水图”。这不仅恰好契合“去主体”化的当代艺术思潮,同时也是庄子“以物观物”境界的重思。这就是我的“牧羽水法”。
王牧羽《山海经》二联屏风组画纸本水墨124cm×248cm×22022年
古代中国画史上画水名家甚多,如展子虔、李思训、王希孟、李嵩、董源、马远、夏圭、马和之、武元直、杨士贤、陈洪绶、仇英、徐玫等都有作品传世。传统中国画处处讲“法式”,梅、兰、竹、菊自有法式,山石、树木、云水、衣纹都有成法可循。依循法式是谢赫所谓“传移模写”的重要路径。美籍学者方闻在著作中多次提到山水画特有的“三角形山重叠后退”也是一种空间建构法式。在英国艺术史家贡布里希看来,任何画家都是先依既定“图式”去观察,后矫正而出新;欧洲写实绘画甚至印象主义所标榜的摒弃自我、追求“纯真之眼”实在难免虚伪;中国绘画在图形、结构、笔法上那些看似机械的固定“法式”,反而是人类观照自然和再现视觉“共相”(universals)的最恰表达。“水法”是中国画家总结提炼出的表达某种特定水景的固定程式。《芥子园画传》列独立水法两种及泉法12种;我在研究马远《水图》的博士学位论文中,曾论及马远12张小画是以12种区别鲜明的水法为核心,建构起全然不同的水景图像和视觉空间。在此意义上,我的“牧羽水法”并非新的法式发明,只是传统水法转换材料关系之后的新表达。继马远《水图》之后,我以此法成功转换了难度更大的《赤壁图》《千里江山图》《长江万里图》等传世名作。为对比西画,深入发现中国水法的语言价值,2022年我还以中国式水法重构西方风景画经典,创作了《水法与浪·向透纳致敬》《蹈海图》等作品。
经典再读与文本重构
我研究、学习和复现水法,又在“牧羽水法”体系中解构它们。新水法改变了我与材料、图像和所指的关系。2016年底中国美术馆的“工在当代·第十届中国工笔画大展”是我“水图”系列作品从语言探索转向“文本重构”的一次关键亮相。当时我作为学术提名画家,有4件作品被安排在中国美术馆3号展厅:《宋人赤壁图》是用“牧羽水法”对尺幅小画《赤壁图》极其繁复细密的水纹做了一次艰难的转译挑战;《鹊山·秋色·华山》则有意识地以水法解构了赵孟頫的传世名作《鹊华秋色图》。《江帆楼阁图》和《溪岸图》两件都是水墨影像装置作品,我画出灰色水面,山石、树木、舟人都用空白代替。影像未现时,画面是类似照相反转底片一样的黑白图像,视觉陌生化赋予图像全新意义;而在古画原图的彩色树石部分投射到画面上,与我画的灰色水面完美“嵌和”之后,则以“互文”的形式呈现为今人之“水”呼应古人之“山”的奇妙景观。
“文本”性是当代艺术对社会文化综合形态反思所呈现的艺术观看方法,图像本身就有文本性。这里“文本”不是特指语言文字,而是一种完整的文化结构形态。以山水画文本而言,其所指既包括山水画图像本身,又包括艺术家主体生命状态与审美意识、作品的形制与传续、图像的建构与传达、阐释与误读等多个维度。在这个意义上,我的“水图”系列创作从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单纯的自然水景,而是某种复合的图像文本,是以水为中心辐射开来的意义群。
2019年,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水——王牧羽作品展”中,展出“水图”近50件,是我画水4年以来语言建构与文本重构探索的集中汇报。其中,《观沧海》二联组画在近景以空白留出山崖与人像背影,中景远景波涛千里浩渺烟岚,把曹操的霸气与诗意、德国弗里德里希《云端旅行者》的临空孤独都糅合其中。《水图·竹》以多种水法分割重构了苏轼、李衎、管道昇、郑燮等人的经典“竹图”。首次亮相的《水岸图》为六尺整纸尺幅的五联组画,分别对应五张古代山水画的经典作品文本:对应董源《溪岸图》的一张网巾水法严谨细腻;对应沈周《庐山高图》的水法通透放达、气息高古;对应夏圭《长江万里图》的水法激扬澎湃、洒脱快意;对应《潇湘图》的水法超然冲淡、平静温和;对应杨士贤《前赤壁图》的水法则迂回婉转,以类似《芥子园》“溪涧涟漪法”画出“淹回水而凝滞”的意境,表达东坡怀古的犹豫和怅然。
王牧羽《水图·竹》二联组画纸本水墨97cm×246cm 2019年
“以水为山”组画的图像新解
2020年开始,伴随对水的表达从“语言”到“图像”的转移,“语义”重新成为我思考的核心命题。同时,攻读博士3年对山水画视觉空间建构的研究,让我对宋元全景山水画产生新的关注,也启发了我的“以水为山”组画。
《论语·雍也》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宗炳说“山水以形媚道”。“山”与“水”这两个核心母题,在中国山水画里早已不再单纯指向自然景观,而更多承载着道德、文化甚至宗教的复杂象征。刘向《说苑·杂言》记孔子因“君子比德”而见大水必观,君子“乐水”正因为“泉源溃溃,不释昼夜,其似力者;循理而行,不遗小间,其似持平者;动而下之,其似有礼者;赴千仞之壑而不疑,其似勇者;障防而清,其似知命者;不清以入,鲜洁以出,其似善化者;众人取平,品类以正,万物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其似有德者;淑淑渊渊,深不可测,其似圣者”。山水皆可为仁礼、为道德,可卧游、可心斋。从这一点来说,“山”与“水”本无差别,北宋全景巨障如此,南宋尺幅小品如此,马远的《水图》亦如此。我甚至隐隐探寻到马远在《水图》中“借喻式”的“运波涛为丘壑”的抱负。延循这个预设,我尝试用各种驾轻就熟的水纹水法去组合、堆叠成大家熟知的经典全景山水画视觉图式,就有了我近来的“以水为山”组画作品,如《水生万物》《以水为山拟早春图》《山水共生拟秋山问道》等。
王牧羽《宋人赤壁图》纸本水墨 100cm×97cm 2016年
在此组画里,我基本遵循“波纹为山、浪花为树”的对应法则,纯以各种形态的水波纹和浪花纹,结合虚化晕染、空白分隔,在波纹涌起中穿插浪花飞旋,画出如全景山水的峰峦巨嶂与茂林叠翠,营造“远观为山,近看是水”的特殊图景。与此前单纯画水不同,笔触与线条结构有时依水的自然逻辑即“水法”而成,有时依山水画中的“山石法”逻辑而成,有时又依盘曲张扬如蟹爪的“树法”逻辑而成。当我控制笔墨游走于宣纸之上,以指尖体察水与纸张纤维的碰撞渗透,又努力寻找多种逻辑系统之间的平衡和切换,这过程艰辛而纠结,又伴随痛快与惊喜。
从“以水为水”到“以水为山”,我尝试建构一种双关语义的图像表达。地理山川水系滋养孕育我们的身体、民族和文明。水图可“尽精微”表达人心情感,又可“致广大”象征历史家国。水堆叠如山,山跌宕如水,山水合一,可生万物。我以此法作另类的“山水图”,既希望厘清新法与传统水法的内在血脉关联,做一次带有鲜明民族色彩的“与古为新”尝试,又希望在当下社会及文化语境里,赋予山水图像以新鲜的象征。我在叠山造水中,伺机探寻下一个峰回与窗口。
结语
画水一晃8年,我积累了“以水为水”语言试验、水法抽象尝试、文本重构探索、“以水为山”图像转换等多个系列组画,有所得,也有困惑,有行至水穷处的恐慌,也有柳暗花明时的欣喜。随着课题深入,我也将面对更多问题,诸如能否把“语言”创新真正上升到“语法”建构层面,“水”之物性发生如何突破纸本架上,作为观念支撑的“物——物”转换如何突破“水”这种介质,文本重构的“借题发挥”如何能够不妨碍自我心性的真实传达,装置介入怎样才能直达语言深层等。放下形式执着,专注思考作品中水与生命的本真关系,这也是一个让我时常停笔而思的大命题。
但艺术本不是科学,也正因其无数变化可能和时常茫然不解而自有魅力。“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水之万变穷我一生也未必参透,正如层层叠叠的人世悲喜,也如看不清的艺术指归。除了作品,画水带给我最多的是一种随其自然的“不执着”,是放手的顿悟,是偶遇的小惊喜,是年轻渐远时向心深处的贴近。
(文/王牧羽)
(来源:美术杂志社)
画家简介
王牧羽,2020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获博士学位。
曾在关山月美术馆、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美博艺术空间、三恒美术馆等多地举办个展,作品曾在中国美术馆、松美术馆、崔振宽美术馆、宝龙艺术中心等美术馆展出。
现任中国工笔画学会秘书长,工作、生活于北京。